第061章061

乔钰回到私塾,同窗们也在讨论衙役张贴出来的告示。

“周亚元的死因当真就是这乌虫？”

——乌虫乃朝廷赋予黑虫的名字，可谓简单粗暴。

“告示上写得明明白白，乌虫不仅可以通过耳鼻喉钻入人体,还以人脑为食,可怕得很。”

“仔细想来,那位周亚元挺可怜的，寒窗苦读多年,一朝桂榜题名，本该风光回乡,却潦草命丧他乡。”

“有周亚元的前车之鉴,诸位可得随时保持警惕,以免乌虫趁虚而入。”

“宇文兄所言极是。”

“听说了吗？那日在桉树胡同闹事的七十六人终身不得参加科举,其中一部分还被革除了功名。”

嘈杂的课室蓦地一静。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开口应和宇文尚。

距离乔钰洗脱罪名已经过去近二十日，清水镇看似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其实不然。

镇上的百姓、读书人以及私塾的同窗，每天都有人向乔钰道歉，为他们的所作所为。

乔钰没有回应任何人的致歉，只风轻云淡地笑了笑,然后从容路过,留给他们一道冷酷的背影。

乔钰早已表明了他的态度。

伤害已经造成，再多的悔恨和歉意都于事无补。

宇文尚将大家的神态看在眼里,低头露出快意的笑。

没错,他是故意说这些话的。

道歉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若道歉有用,吕炳春那群人又怎会失去继续科考的资格，乃至被革除功名？

身为旁观者,宇文尚都替乔钰感到委屈，更遑论乔钰本人。

他们以为一句道歉就能轻飘飘揭过，可他偏不揭过，偏要往他们的心口上扎刀子。

一如当初他们往乔钰的心口上扎刀子。

乔钰这样好的人，他们连道歉都不配，就该永远活在愧疚与难堪之中。

“这道算术题还挺新颖，回头咱们研究一下，或许还有其他的解法......”

孟元嘉轻快的嗓音在门外响起，课室内凝滞的空气恢复流动。

宇文尚循声望去，果然是乔钰三人回来了。

“真是太好了，那群人终于得到应有的惩罚。”宇文尚无视同窗青白交加的脸色，走上前扬声道。

乔钰笑着颔首，他这会儿心情好，不介意恭维一下兴平帝：“皆因陛下英明决断。”

孟元嘉将他在书斋内的发言重复一遍，见众人露出尴尬的表情，心里暗爽，向宇文尚发出邀约：“我们打算练习算术题，宇文兄可要一起？”

在此之前，因为宇文尚倨傲的性格以及和乔钰打赌一事，孟元嘉对他的印象并不是很好。

可现在不一样。

宇文尚在流言肆虐的时候毅然决然地选择支持乔钰，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孟元嘉单方面视其为友人。

当然，肯定跟乔钰、夏青榕不能比。

但他不介意和宇文兄共同学习，共同进步。

“当然！”

宇文尚喜出望外，取来笔墨与孟元嘉同坐，开开心心刷起了算术题。

同窗们看在眼里，心里忒不是滋味。

“以前乔钰他们也会邀请我们一起做题的。”

“不仅如此，若是遇上疑难问题，乔钰还会主动帮忙。”

“乔钰逢人三分笑，每次远远见了都笑着同我打招呼。”

“现在都没了。”

只因一念之差，他们的私塾生活便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且就算他们悔青了肠子，懊悔不该轻信谣言，诋毁乔钰，也回不到当初了。

......

任旁人如何追悔莫及，乔钰的心态始终平静无波，没有受到半点影响。

乔钰是受害者，他有正当的理由拒绝旁人重修旧好的请求。

下午两个时辰，乔钰练了一篇四书文，一篇策问及算术题若干。

傍晚时分回到家中，正欲给自己和八宝准备晚饭，有人敲门。

乔钰打开院门，发现来人是驿站送信的。

“乔解元，这是梁佑给您的信。”

梁佑？

乔钰当即联想到远在千里之外京城的商承策，接过信件，指尖捏住信封的一角：“多谢。”

驿站送信的男子很是受宠若惊，连连摆手表示不敢当，连走带跑着离开，出发前往下一家。

乔钰关上门，先将商承策的来信放到树下的石桌上，洗净手上搬柴火留下的脏污，这才沿桌而坐，打开信封。

信件包裹得极其严密，乔钰接连拆开三个信封才看到信纸。

乔钰：“......”

可以说非常谨慎了。

乔钰展开信纸，逐字逐句地浏览信中内容。

“钰弟，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我在凤阳府听闻钰弟的遭遇，气愤之余却鞭长莫及，有心无力。所幸钰弟最终得以证明自身清白，我为此欣喜若狂，后又委托正青代为调查鹿鸣宴上一事。”

鹿鸣宴上一事？

莫非是乌虫？

乔钰暗自揣测，继续往下看。

“正青找到一位祖上曾以养虫为生的老翁，问及乌虫，老翁断言乌虫乃是蛊虫，然翻遍所有相关记载，却一无所获。”

乔钰嘶声：“这世上居然真的存在蛊虫？”

他一直以为这东西只在小说中存在。

“......差点忘了，这就是一本小说。”

乔钰摩挲指腹，事情似乎变得更有t趣了。

不过在乔钰看来，商承策此举可行。

不仅可以助他一臂之力，早日挖出那弄虚作假，看似仙风道骨、大公无私，实则阴险毒辣的仙人，于商承策本人而言，同样大有裨益。

乔钰将乌虫的存在公之于众，兴平帝知晓它的可怕之处，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

若能查出乌虫的来历，也算小小立了一功。

乔钰放下第二页信纸，拿起第三页。

“差点忘记恭喜钰弟桂榜题名，荣获解元之名。”

“钰弟明年可要进京赶考？从清水镇到京城，势必途径凤阳府，我有种预感，或许你我相逢之日不远了。”

“钰弟且安心读书，这乌虫害你受尽委屈，我定当为你查清它的来历！”

“对了，钰弟，不久前我做父亲了。”

“他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嫡长子，与我有八分相像。”

“他叫廷玉。”

“廷玉出生的前一夜，我梦见许多元宝从天而降，所以我给他取了个乳名，叫做元宝。”

“时隔至今，我依然很难与元宝的母亲亲近，我们之间存在许多隔阂，或许十年、二十年后依然如此。”

“但我很爱这个孩子。”

“不仅因为他是我的血脉，更因为我不想元宝成为又一个我。”

父亲宠妾灭妻，偏爱庶子胜过嫡子。

任他如何努力，也得不到父亲的疼爱与认可。

与其说，商承策不愿让他的孩子成为第二个他，不如说他不愿成为兴平帝那样的凉薄之人。

“挺好。”乔钰低声咕哝，“或许可以给这孩子准备一些小礼物？”

书信再往后，商承策细数近日看了哪些书，又有哪些感悟。

乔钰一目十行地略过，默默记下书名，打算有时间也看一看，充实自我。

趁天还没黑，乔钰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只拨浪鼓和一只布老虎。

乔钰进门，轻晃拨浪鼓。

悦耳的脆响引来八宝，围在他腿边打转，仰起脑袋好奇地盯着拨浪鼓瞧。

乔钰莞尔，又轻晃两下。

“咚、咚......”

拨浪鼓发出清脆悠扬的旋律。

“喵呜~”

绿茶小猫在乔钰脚边躺下，露出软软的肚皮，一副求摸摸的姿态。

乔钰福至心灵：“摸一下，摇一下？”

“喵呜~”

花宝仿佛真的听懂了似的，舔了舔爪垫，嗲声嗲气回应。

“好吧，依你。”

乔钰蹲下身，开始沉浸式撸猫。

“喵呜~”

花宝扒拉乔钰的手腕。

“知道了。”

乔钰轻摇拨浪鼓，花宝满足地眯起大眼睛。

完事后，乔钰看向福宝几只狗狗：“雨露均沾，过来吧。”

“嗷呜~”

一番操作下来，乔钰获得七双象征着快乐的飞机耳。

天色渐晚，乔钰收起拨浪鼓，又拿起桌上的布老虎：“好了，今天就到这里，早点睡，晚安。”

乔钰在一阵猫狗叫声中回到书房，于灯下坐定，着手制作幼儿益智小玩具。

乔钰虽然没有孩子，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稍微费点心思就能做出来。

乔钰花了两三天时间，将他制作出来的积木、七巧板以及魔方三种益智玩具，和回信一起寄往凤阳府，并贴心地附上使用说明。

半月后，商承策收到乔钰的来信。

“这是什么？”

除了拨浪鼓和布老虎，商承策从未见过另外三种玩具，一时间有些迷茫。

不过在看完乔钰的回信后，他就明白了。

“这是为小侄儿准备的满月礼物。”

商承策看着信纸上银钩铁画的字迹，不禁想到乔钰本人。

字如其人，多年不见，钰弟应当已经长成风流倜傥的少年郎，一如这字迹般清隽大气。

“积木，七巧板，还有魔方。”商承策阅读使用说明，的确颇具趣味性，“钰弟有心了。”

左右手头公务早已处理完毕，商承策逐个体验一番，小半个时辰后才意犹未尽地停手，吩咐守在一旁的内侍杜公公：“给王妃送去，就说是给元宝的。”

杜公公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捧着，将这位素未谋面的“钰弟”送来的东西送去给小皇孙。

不多时，杜公公满脸笑地回来：“王爷，小皇孙喜欢得紧，一直抱着布老虎不撒手呢。”

商承策也笑了：“我就知道。”

钰弟精心准备的礼物，元宝一定会喜欢。

-

在兴平帝的授意下，大商各地，从省到府再到县，官员们大力宣传乌虫的可怕之处，再三提醒百姓注意提防。

与此同时，随着乡试亚元死于乌虫的消息传开，乔钰被诬陷的事情也随之传遍各地。

“啥玩意？乔钰这孩子杀人？居然还有人信了？”

“那些信了的脑子多少有点问题，乔钰造出来的地动仪不知救了多少人，去年隔壁县发生了一场特别厉害的地动，要不是地动仪提前预警，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还有口罩和防护服，上半年俺们村出现鼠疫，县令大人派来的人全都穿着这两件，也就半个多月的时间，鼠疫就彻底没了。”

“这么快？我记得以前鼠疫至少要两三个月才能控制住。”

“多亏了口罩和防护服，没有人被传染，只需治疗染上鼠疫的，省去很多弯路。”

“所以到底是哪个鼈孙诬陷咱们的小乔举人？看老娘不打死他！”

“我二婶的侄子前阵子跑商去了青州府，回来说凶手早就被砍头了，就连那些个去乔解元家闹事的都没了功名，以后也不能继续考科举了。”

“活该，谁让他们一肚子坏水，欺负小乔举人。”

“可惜了，要是凶手还活着，老头子高低得丢他两把烂菜叶子。”

“乌虫听起来忒邪性，大家可要多加提防。”

“这东西不仅吃人脑子，还害了小乔举人，若是有机会遇到，我定要将它踩成一滩烂泥！”

“没错，绝不能放过它！”

乔钰尚且不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大商各地都有百姓为他鸣不平，将“凶手”和那些听风就是雨，谩骂攻讦乔钰的人喷得狗血淋头，更因为他的缘故自发抵制、防备起乌虫。

转眼到了十月。

月初时，清水镇下了一场暴雨。

瓢泼大雨接连下了两日，张贴在墙上的告示经历雨水冲刷，化作浆糊，与泥浆混为一体。

天气放晴后，乔钰去书斋买书，途径告示牌，听见有人讨论乌虫。

“昨天晚上我去地里择菜，看到一只虫子有点像官爷口中会吃人脑子的乌虫，正准备过来比照一下，怎么告示没了？”

“下那么大雨，指定粘不住。”

“张嫂子，要不你跟我形容一下，那告示上画的图我记得可清楚咧！”

张嫂子就将虫子的外观详细描述出来。

“嚯——还真有可能！”

“幸亏我躲得快，你们也要小心点，沾上一点都是要人命的。”

“放心吧，我们村的村长特意请了村里的读书人，把乌虫的样子画出来，挨家挨户地要我们记牢了。村长说了，要是谁家因为认不出乌虫，被吃空脑子死了，死后都不许葬在村里的坟地。”

“你们村长真够狠的，不过他也是为了你们好，上有老下有小的，要是死了......”

几名妇人走远了，乔钰和她们相向而行，走进对面的书斋。

乔钰很清楚，那妇人口中的虫子绝不可能是乌虫。

不过百姓提高警惕，意味着关于乌虫的全民宣传起了效果。

如此这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再有无辜之人受乌虫控制。

“乔解元又来买书？”

掌柜热情的招呼让乔钰回过神，他笑容愉悦地颔首：“是，来买书。”

“昨儿正好新到了一批书，有您每次必买的算术书，还有几本从省城来的会试辅导书，我看了几页，内容都是一顶一的好。”

乔钰准备来年赴京赶考，会试辅导书自然不可或缺，根据掌柜的指引找到相关书籍，略翻看几页，内容确实不错，尤其是策问方面的讲解及例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