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9章059
乔钰乘着夜色回到桉树胡同。
翻身下马后,自有人牵走枣红马,带它回到该去的地方。
乔钰慢步走在长巷,整理衣袍时低头嗅闻,丝丝缕缕的血腥味涌入鼻尖。
双方经历一场恶战,见血在所难免,乔钰在茅草屋里停留一段时间,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些许气味。
“啧,回去又得重新洗一遍澡。”
否则以乔钰的洁癖,无论如何都不会带着一身味道上床,更别提入睡了。
途径一家门前,乔钰敏锐地捕捉到倒吸凉气的声音。
转眸看去,源自门缝的窥探视线瞬间消失。
乔钰轻整宽袖,似是想到什么,轻笑一声,缓步自门前经过。
“咔嗒。”
“咯吱。”
开锁,关门。
“呼——吓死我了!”
“乔钰刚才是不是发现我们躲在门后偷看他了?”
“不会吧?”
“可是我听见他笑了,阴森森的好可怕!”
“你们闻见没?是血的味道!”
“乔钰杀人了?还是他受伤了?”
“我哪知道,大半夜的碰到这种事,吓得我都不敢睡了。”
“钰哥儿也是个狠人,竟然就这么追上去了。”
“万一钰哥儿真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我们又该如何是好?”
桉树胡同里住着几十户人家,除了夏家、张家等几户与乔钰交好的,当乔钰杀人的消息传到清水镇,他们背地里说了乔钰许多不是,其中好些人站在巷子里指桑骂槐,骂得忒难听,她们这些活了一把年纪的都听不下去。
以乔钰的聪明才智,又怎会听不出他们在骂他?
想到和乔钰不对付的人的下场,妇人们打了个寒噤,眼里惊惧交织。
“别、别想太多,万一乔钰真的杀人了呢?”
“是这个理......太晚了,我得回去睡觉,明儿一早还要出摊。”
妇人们顾左而言他,纷纷作鸟兽散。
或许她们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只是不敢承认罢了。
互为邻里多年,乔钰秉性如何,她们再清楚不过。
实在是乔钰太过完美,待人接物挑不出一丝错处,大家便揪着这点莫须有的罪名,想将乔钰永远地钉在耻辱柱上,盼着他永远也无法洗脱污名。
可惜,有些事终究事与愿违。
-
乔钰并没有把那些窥探的邻里放在心上。
不过表面和善,过得去就行,他也没指望靠着这些人过活。
他有默默支持、为他发声的好友、先生还有同年,这便足矣。
乔钰用温在锅里的热水洗了澡,换上干净的寝衣躺到床上,想到八月下旬,还在总督府的时候。
来到总督府的第四天,乔钰接受了刘总督第三次传唤。
一如前两次,乔钰熟练地阐述案发时的所见所闻,任何一个细节也不放过。
待小吏将乔钰的叙述记录在案,乔钰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提出求见总督大人。
刘总督正在处理公务,从小吏口中得知乔钰的诉求,没有多想就答应了。
乔钰入内,恭敬行礼:“学生见过总督大人。”
刘总督笔下飞快地批阅着公文,头也不擡:“无需多礼,听说你要见本官?”
“是。”乔钰开门见山道,“大人,学生担心杀害周亚元的真凶会在义庄做手脚,毁尸灭迹。”
刘总督笔下一顿:“你是说......”
乔钰颔首:“且学生以为,为了混淆视听,逃脱法网,幕后真凶极有可能将杀害周亚元的罪名强加在学生的头上。”
刘总督表情逐渐严肃,顺势放下毛笔:“乔解元此言何意?”
刘总督为官二十余年,威势深重,一双眼不怒自威,轻易便教人两股战战,汗如雨下。
乔钰在他充满压迫的注视下不动如山,甚至眼眸依旧平静无波:“案发时,周亚元欲举刀伤害学生,且在场所有的举人中,唯有学生离他最近。”
刘总督沉吟片刻,觉得乔钰此言有理,擡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乔钰拱了拱手:“学生以为,幕后真凶极有可能会火烧义庄,一为毁尸灭迹,二为嫁祸他人。”
“还请大人派人暗中盯着义庄,若有人意图纵火,便顺水推舟,放任其烧毁义庄。”
刘总督不解:“为何不直接将其拿下?”
且义庄内放置着许多死者的尸体,还有仵作等人,事发时情况t紧急,极有可能打草惊蛇。
乔钰再度拱手,道出提前想好的说辞:“大人以为,搅乱鹿鸣宴的黑虫如何?”
“很诡异。”刘总督不假思索道,“不瞒乔解元,本官派了手底下的人四处查探,始终未能查出这虫子的来历。”
仅这一点,就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这与乔钰耗时数年查到的结果不谋而合。
连官府都查不出它的来历,乔钰倒也没那么挫败了。
乔钰义正词严道:“暂且不提它的来历,不计其数的虫子从人体内爬出,光想想就令人胆寒。”
乔钰说着,躬身作揖:“学生斗胆猜测,周亚元的死因便是这黑虫。”
刘总督凝视乔钰良久,惊叹且充满了复杂意味。
乔钰不卑不亢,任由上首的总督大人瞧着,垂手而立,等待一个回答。
“你猜的不错。”刘总督十指交叉相握,语气凝重,“其实早在鹿鸣宴的次日,本官就安排仵作为周亚元验尸,验尸结果显示,周亚元脑中空空,什么也不剩。”
乔钰眼皮狠狠一跳,饶是淡定如他,这一刻也难掩惊愕:“大人您是说......周亚元脑中被黑虫吃空了?”
刘总督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叹道:“因着周亚元的情况过于特殊,更不敢让更多人知晓他的情况,这几日本官可是为了这件事焦头烂额,忧心如焚。”
乔钰敛眸:“倘若真如大人所言,学生有一法子,或许可以引出幕后真凶。”
刘总督想着死马当活马医,便让乔钰速速道来。
......
义庄走火时,仵作、守尸人以及死者的尸体早已清除一空。
那日朱衙役口中葬身火海的仵作,包括周同在内的尸体,不过是刘总督派人秘密扎出的稻草人。
事发后,刘总督匆忙赶去义庄,不忘让朱衙役将义庄走火的消息带给乔钰,并且命朱衙役大张旗鼓地送他回清水镇。
果不其然,几日后就有人找上周父周母,谎称自己的是新科举人,说乔钰是杀害周同的真凶。
周父周母原本半信半疑,后又听闻刘总督亲自派人护送乔钰回乡,这才认定了乔钰就是凶手。
在所谓新科举人的帮助下,“乔钰杀害乡试亚元,刘总督受贿包庇”的消息很快人尽皆知。
周父周母来到清水镇,大闹桉树胡同。
乔钰闭门不出,疑似做贼心虚,让流言愈发喧嚣尘上。
直到第十日,乔钰现身人前,言明害死周同的真凶另有其人,且他已经掌握了充分的证据,将于次日携证据前往官府,自证清白的同时协助官府捉拿真凶。
乔钰用脚趾头都能猜到,黑虫的存在不得为世人知晓,否则定将后患无穷。
无论乔钰是否掌握证据,仙人都会派人前来查探,以绝后患。
乔钰将计就计,任由被黑虫控制的男子毁掉写有《中庸》全文的宣纸,再故意放水,让男子成功遁逃。
乔钰和刘总督派来清水镇的手下一路追踪,顺利来到荒山脚下,在茅草屋里发现了男子和通过奇怪的咒文控制男子的侏儒。
以防对方的实力深不可测,刘总督派来的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经过一场恶战,敌我交锋最终以乔钰方大获全胜。
卢大人押着“真凶”离开,乔钰则打道回府。
......
至此,计划顺利实施,并且收获颇丰。
乔钰躺在床上,眼底闪过深思。
若是可以,他倒是想亲自研究一下那个侏儒。
直觉告诉乔钰,侏儒并非萧鸿羲梦中的那位仙人。
侏儒或许和萧鸿羲一样,被仙人用特殊的手段控制,看似与常人无异,实则由内而外都在仙人的掌控之中。
又或许,侏儒心甘情愿为仙人所驱使。
为他操控黑虫,为他伤及无辜。
乔钰对今夜的结果有些遗憾,但也还算满意。
虽然没能钓出仙人,但也钓出了一条大鱼。
有这条大鱼,全天下的人都将知道黑虫的存在,都会对它竖起防备之心。
这就是乔钰送给仙人的礼物。
乔钰勾唇,难掩愉悦。
希望仙人能喜欢他精心准备的礼物。
-
乔钰回到家时,已经是下半夜。
闭上眼不过一会儿,门外响起熟练的谩骂诅咒声。
来自周父周母。
乔钰眼珠滚动,翻个身继续睡。
“天杀的乔钰,你杀了我儿,你不得好死!”
“天爷啊,你睁开眼看看,赶紧收了乔钰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吧!”
乔钰:“......”
骂得好脏,乔钰睡不下去了,索性起来洗漱,给自己和八宝准备早饭。
乔钰打开房门,八宝正在院子里嬉闹,看起来并未受到外面那些不好的声音的影响。
乔钰去灶房做早饭,准备好一家九口的量,出来时骂他的已经从周母换成了周父。
“乔钰你个*#%......”
乔钰面不改色,将猫饭狗饭倒进盆里,在盆口轻敲两下,吆喝道:“过来吃饭。”
八宝停止嬉闹,乖乖跑来吃饭。
乔钰也坐在树下吃饭。
门外,周父周母骂着骂着就哭了。
哭得歇斯底里,哭得无比绝望。
乔钰脑海中浮现周家夫妇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模样,几乎可以想象到那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的画面。
其实乔钰完全可以理解他们这些天的所言所行。
举全家之力,累死累活供出来的举人儿子命丧他乡,凶手却逍遥法外,官府还一味地包庇纵容,无视他们的悲痛和苦难。
设身处地地想,孤立无援的他们该有多绝望。
所以当“新科举人”伸出援助之手,他们不顾一切地抓紧那只手,犹如抓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抓紧水面上唯一的浮木。
归根结底,这是一场因乔钰酿成的悲剧。
所以即便他们骂得再难听,极尽毕生所有恶毒的话语,乔钰从未迁怒过他们。
再等等,很快就能结束了。
乔钰吐出一口浊气,敛下心底万般思绪,几口吃完面条,去书房练字。
提笔蘸墨,笔锋流转,于宣纸之上肆意挥洒,似要将所有的情绪通过笔尖发泄出来。
一张接一张,乔钰仿佛不知疲倦。
直到砚台中墨水耗尽,乔钰方才停笔。
手腕一个起落,落下重重一撇,墨水四溅。
脏污了洁白如玉的宣纸,以及乔钰修长细瘦的手指。
乔钰扔下毛笔,静坐片刻后将桌案上的一片狼藉收拾干净,又改为练习算术题。
和练字一样,刷题可以让乔钰保持冷静。
一道接一道,直至午时。
乔钰吃过午饭,回卧房睡觉。
再醒来,已是一个时辰后。
周父周母的叫骂仍未停歇,可以说非常有毅力了。
下午,乔钰没有再练字或刷题,而是取出夏青榕前天晚上送来的笔记,边解读消化,边记录在自己的笔记本上。
告假这几日,乔钰虽无法听柴振平讲课,但他有孟元嘉和夏青榕。
他二人将柴振平课上所教授的内容记录下来,和每天的课业一起,由夏青榕在天黑后送来乔家。
乔钰有很多事情要做,接连十数日被困家中,也不觉得无聊。
反而很多时候进入状态,根本注意不到外面的吵闹。
乔钰誊抄完笔记,又着手完成课业。
......
如此又过一日。
这边乔钰勤学苦读,另一边的清水书斋里,清水镇大半读书人汇聚一堂。
“这么多天过去,官府还在装聋作哑,简直太可恶了!”
“周亚元的爹娘日日在乔家门前哭诉,始终不见乔钰现身,难道他以为有总督大人维护,就可以无法无天了吗?”
“不如将此事上达天听,请陛下还周亚元一个公道?”
“清水镇距京城数千里之远,你我无权无势,又没有乔钰谋害周亚元的证据,仅凭一张嘴,怕是还未得见天颜,就被乱棍打死在皇宫门口。”
“这可如何是好?难道任由乔钰逍遥法外?”
“乔钰不是说他找到了凶手谋害周亚元的证据,万一其中有什么误会呢?”
“能有什么误会?反正我是不信。”
“乔钰诡计多端,他这是想混淆视听,天真地以为这样就能洗脱嫌疑,做梦!”
“可乔钰迟迟不出门,官府又不作为,周亚元的爹娘实在可怜,九月里虽不再炎热,从早到晚守在乔家门外,也是吃尽了苦头。”
“乔钰装缩头乌龟躲在家里,不就仗着乔家那扇门?不如直接破了那扇门,拿他去见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