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0章050
孔教授请来的画师是青州府最负盛名的一位。
期间杜知府与教授、教谕谈笑风生,舞狮队锣鼓喧天,秀才举人往来交错,亦无法影响到这位画师分毫。
任周遭如何喧闹,他自巍然不动,右手执笔,肆意泼墨挥洒。
乔钰静观片刻,倏然对上中年画师温和含笑的眼,后者颔首示意,举手投足自成风流气度。
正欲上前细看,不远处杜知府扬声招呼:“乔秀才,你怎的又躲到角落里去了?快过来。”
乔钰揉了揉眉心,面带微笑上前。
杜知府道:“可不能只有本官和孔教授入画,也得让大家知道你都为青州府的读书人做了些什么。”
孔教授没有说话,只拍了拍乔钰的肩膀,予以眼神鼓励。
乔钰暗叹,从善如流地应付起杜知府及一众教授、教谕。
半个时辰转瞬即逝。
“知府大人,画已作好。”
画师将画作奉上,杜知府邀众人共赏。
乔钰在一片恭维声中功成身退,回到孟元嘉和夏青榕身边。
“快擦擦汗。”夏青榕递来一方巾帕。
乔钰不仅要应一群心思各异的老狐貍,还要防备舞狮队的“突然袭击”,整个过程委实不易,九月里出了一身汗。
乔钰接过巾帕,睨了眼正在跟孔教授商议如何装裱的杜知府:“走吧,回去。”
就在这时,谢青锋阔步走来,郑重行礼:“方才......多谢。”
乔钰回了一揖,勾唇道:“谢兄何须言谢?乔某明白知府大人的难处,事关科举,处理不当极易造成严重的负面影响。”
谢青锋这才松了口气,伫立在原地,目送乔钰远去,而后看向老师,微微点头。
杜知府眉头一松,这才放下心来。
能理解他的苦衷就好,他可不想得罪这位前程光明的乔秀才。
......
孟元嘉反复咂摸谢青锋的言语,忽然福至心灵:“乔钰,今日知府大人的所言所行不会是有所图谋吧?”
孟元嘉能感觉到,夏青榕又怎会一无所觉,担忧地看向乔钰。
乔钰不以为意地把玩着柳枝,任其缠绕指尖:“不过是彼此利用,各取所需罢了。”
杜知府利用乔钰这个远近闻名的小三元安抚科举中遭遇不公的读书人,乔钰也利用了杜知府,为自己赚取美名。
乔钰眨了眨眼,调侃道:“此后数年,前来府学读书的秀才举人都能在书楼的那副画里看到我的身影。只要看到那副画,就能想到我的‘贡献’,两全其美的好事,我又怎会不乐意?我不仅乐意至极,还希望这种事多多益善。”
孟元嘉神情缓和:“你站在知府大人身边的时候,瞧着似乎不太开心,我还以为你受了委屈。”
夏青榕附和:“不过现在看来,是我和元嘉杞人忧天了。”
乔钰擡眼望天,须臾后又道:“知道我为什么看起来不太高兴吗?”
“不知道。”
“乔钰你快说,别卖关子。”
乔钰低声用气音道:“有位教谕一直在问我的婚事。”
且多次不经意提及他那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女儿,做媒的心思不要太明显。
孟元嘉明白乔钰的言外之意,当即哈哈大笑:“前阵子你们看我的热闹,现在轮到我和青榕看你的热闹了哈哈哈哈哈!”
夏青榕尝试忍笑,但失败了,嘴角无限上扬。
孟元嘉的笑声引来无数人侧目,乔钰将薄册、书籍丢给夏t青榕,虚虚一个锁喉,孟元嘉立马老实了。
“所以呢?你是拒绝了,还是拒绝了?”
乔钰斜睨一眼孟元嘉,漫不经心道:“自然是拒绝了,小小年纪谈什么婚嫁之事?”
许是他在事业方面的欲望太强,此消彼长,其他方面的欲望几乎为零。
所谓男欢女爱,不过是闲暇之余消遣的一种方式,乔钰不需要。
“走了,吃饭去。”乔钰结束这个有些无聊的话题,一挥手,“知府大人用过的书籍,想来定有可取之处,咱们可要好好研读。”
“分享是至高无上的美德。”
“别贫嘴,你再说就没肉吃了。”
孟元嘉息了声,三人大步流星往饭堂走去。
抵达饭堂,乔钰发现打菜的换了人。
新来的婶子十分厚道,满满一勺也不手抖,还贴心地问:“孩子,够吃吗?”
孟元嘉低头扒饭,咽下后才开口:“之前那个是徐卓的亲戚,现如今徐卓下了大狱,饭堂肯定不会再留她。”
夏青榕吃得一本满足:“我喜欢现在这个。”
同样的钱,前头那位还在时只能吃到一半,他又不是冤大头,心里挺不舒服,顾忌徐教谕才没有表现出来。
乔钰由徐卓想到陈文宾,看向孟元嘉:“你那位姨母多半会找你算账。”
孟元嘉不知想到什么,凭空打了个寒噤,叠声儿道:“呸呸呸,乔钰你可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但谁都清楚,陈文宾他娘绝不会放过间接害了他儿子的乔钰三人,尤其是孟元嘉这个外甥。
吃完饭,回寝舍的路上,孟元嘉恹恹道:“正因为担心她打上门来,这两天我都没去书斋了。”
听说书斋来了一批新书,天知道这对孟元嘉一个书痴而言有多痛苦。
夏青榕拍了拍他的手臂,安抚道:“别担心,她总不能强闯府学。”
孟元嘉想也是,很快将姨母表兄抛诸脑后,跟乔钰借了本杜知府赠予的书籍,如痴如醉地翻阅起来。
......
第二天,乙班正在上门,外面响起一阵嘈杂声。
尖利的女声几乎刺穿屋顶,刺破苍穹,以一种极为霸道的形式,强行传入乙班秀才们的耳中。
“我儿勤奋刻苦,时常苦读到深更半夜,你们没有证据,凭什么说他科举舞弊,害他身陷囹圄?”
孟元嘉眼皮一跳。
“因为一场小小的比试,就不由分说将我儿逐出府学,这是什么道理?”
“要我说,就该将青州府所有的童生秀才全都抓起来严查一遍,是人是鬼一查便知。”
“说我儿秀才之名得来不正,我还说我那外甥孟元嘉科举时也舞弊了,否则他一个十二岁的小子,哪来的本事考中秀才?”
乙班内,无数道目光不约而同落在孟元嘉身上。
外甥,科举舞弊。
仅这两点,大多数人不必看就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陈文宾的母亲。
孟元嘉按住疯狂跳动的额角,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暗中观察。
长廊上,张教谕等人被一群衣着富贵的男女围追堵截,头发散乱,衣衫亦凌乱不堪。
冲在第一位的丰腴女子,可不正是令孟元嘉一家头痛不已,避之如蛇蝎的姜姨母!
姜姨母不顾形象地挽起袖子,试图与张教谕掰扯清楚,口中一边说道,一边死揪着张教谕的衣袖不放。
可怜的张教谕,不惑之年还要承受这种苦难,涨红着脸,身体被迫左摇右晃,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藏起来。
孟元嘉:“!!!”
孟元嘉咻一下缩回课室,犹如惊弓之鸟,试图将自个儿塞进桌肚里,这样就能藏起来,不被彪悍的姜姨母发现。
乔钰:“......”
夏青榕:“......”
就在孟元嘉想方设法往桌子底下躲的时候,姜姨母终于突破防线,冲进乙班。
“孟元嘉!孟元嘉你个陷害兄长的白眼狼,还不快给我出来!”
孟元嘉捂住耳朵,弱弱道:“青榕你个乌鸦嘴,我恨你。”
昨日曾说姜姨母不可能强闯府学的夏青榕:“......抱歉,实在抱歉。”
虽然这其实并不是他的错,但看在好友这样柔弱可怜无助的份上,夏青榕第一反应还是道歉。
“孟元嘉!孟元嘉你给我出来!”
“现在开始当缩头乌龟了?害得你表兄被迫离开府学,如今身陷囹圄,你就不怕遭天打雷劈吗?”
姜姨母横冲直撞,随机抓住一名秀才,确认对方不是孟元嘉,又随手丢开,继续抓下一个。
孟元嘉双手抱头,怂了吧唧地碎碎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乔钰:“......”
虽然但是,孟元嘉有点惨,也有点好笑。
最后,姜姨母还是找到了孟元嘉,将他从桌子底下揪了出来。
“好你个孟元嘉,你也知道做贼心虚啊!”
姜姨母白皙丰腴的脸上满是狠意,高举起染着蔻丹的手:“你娘教子无方,养出你这么个儿子,就让我这个姨母替她好好教训你。”
另一边,张教谕等人正吃力应付逼迫府学给他们一个说法,让府学去府衙救出他们儿子的舞弊考生家长。
不经意转头一看,发现姜姨母要对孟元嘉动手,张教谕大喝一声:“住手!”
眼看巴掌要落在孟元嘉脸上,而孟元嘉被姜姨母钳着双手,反抗不得,张教谕推开面前胡搅蛮缠的男子:“给我住手!”
姜姨母充耳不闻,一副悍妇姿态,势必要将孟元嘉就地正法。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乔钰站出来,替孟元嘉挡住姜姨母的巴掌。
姜姨母被抓住手腕,试图挣扎无果后,怒瞪乔钰:“小子你想作甚?还不快放开!”
乔钰一手拦住姜姨母,另一只手强行掰开姜姨母抓着孟元嘉的手。
孟元嘉借机使力,成功挣脱后一溜烟钻到乔钰身后。
到底是在蜜罐里长大的,没吃过苦,更没受过这般对待,孟元嘉声线都带出了颤音:“是表兄非要向我们挑战,他离开府学也是技不如人。至于被下大狱,也是他秀才之名得来不正,与我又有何干?”
姜姨母见孟元嘉还在狡辩,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破口大骂。
内容不堪入耳,令在座秀才皱眉不止。
“难怪陈文宾品行恶劣,有这样的母亲,耳濡目染之下还能好?”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此人胡搅蛮缠,就该直接将她丢出府学!”
“可怜孟元嘉,分明不是他的错。”
“她还是孟元嘉的姨母,啧啧......”
姜姨母不甘心就这么放过孟元嘉,还想再扑上去,口中谩骂不断。
乔钰蹙眉,抓着她手腕往后一推。
“啊!”
姜姨母踉跄后退,撞到桌角才停下,捂着后腰痛呼不止。
“这里是府学,朝廷开设的官方学府,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乔钰面如寒霜,沉声道,“再说陈文宾,难不成是元嘉逼着他与徐卓狼狈为奸,篡改考核结果,以及斥重金收买李怀远,以肮脏手段谋取秀才功名?”
姜姨母被乔钰的疾言厉色震慑住,一时半会儿竟息了声,讷讷说不出半个字。
乔钰的以身相许,给予了孟元嘉莫大的勇气。
他主动站出来,掷地有声道:“我可从未逼迫过表兄,表兄有今日,都是他咎由自取。”
姜姨母眼神淬了毒一般,恨不得剜下孟元嘉的肉,生吞活吃了。
孟元嘉下意识瑟缩,余光瞥见护在他左右的好友,又支棱起来:“姨母,我已经不是那个任你贬低,任你打骂的孩子了。”
我已经是大人了。
大人就该勇敢一点,做大人该做的事。
“我朝对科举舞弊的惩处极重,姨母您有时间来府学大闹,不如去牢狱多陪陪表兄。”
说不准是最后一面。
姜姨母尖声大叫:“你闭嘴!”
孟元嘉寸步不让,一板一眼道:“您该离开了。”
姜姨母当然不会离开。
她打定主意要大闹府学,逼迫府学出面,让官府放出陈文宾。
双方对峙间,衙役匆忙赶到。
原来是张教谕见姜姨母一行人强闯府学,心知大事不妙,当机立断指派一人,让他去找在街上巡逻的衙役。
衙役了解情况后,当即赶往府学。
亲眼目睹长廊上及乙班内的闹剧,衙役不由分说拔刀,强行驱逐姜姨母等人。
事实证明,这些人终究还是怕死、怕见官的。
衙役这厢亮出佩刀,他们便偃旗息鼓,缩着脖子着大气不敢出。
“还杵在这里作甚?要我请你们离开?”
衙役一声令下,涉嫌舞弊的考生家长灰溜溜地离开。
姜姨母深知独木难支的道理,只得不甘不愿地走出课室。
“小兔崽子,你给我等着,t陈家还有杜家是不会放过你的!”
陈家乃商贾之家,在府城是数一数二的富户,杜家则是有那位通判知事,官职虽小,但也能轻易捏死小小一个孟家。
“你们说,我是不是做错了?”孟元嘉脸色泛白,懊恼与惶恐交织,“我是不是应该同意和表妹的亲事,也不该跟表兄起冲突?”
孟元嘉不想他爹因为他受到牵连,继而丢失来之不易的典吏官职。
乔钰不以为然:“眼下正值多事之秋,杜家避嫌还来不及,又怎会助纣为虐?”
夏青榕点头:“再说了,既然知府大人抓了陈文宾,又怎会查不到他借着杜家之事在府学欺压同窗?”
“知府大人真要追究起来,杜家无法置身事外。”乔钰让孟元嘉放宽心,“他们自顾不暇,哪有精力为你姨母出头。”
话虽如此,之后两天里,孟元嘉时常忧心忡忡,全无往日的活泼话痨。
乔钰看在眼里,深知言语劝慰无甚用处,便只能等官府传来消息。
翌日,乔钰三人在书斋,听人说起杜家的近况。
杜知府调查舞弊考生时,不负众望地查出陈文宾借杜家之势在府学作威作福,将杜通判知事叫到跟前,狠狠训斥了一通。
紧接着,府衙另一位通判知事状告杜通判知事受贿,杜知府查明确有此事后,当天便摘了他的官帽子,将其下入大狱。
“杜家得知当家人下狱与陈文宾有关,杜夫人大闹陈家,陈家失了杜家的庇护,生意接二连三出事,短短两天之内就被迫关停六七间铺子。”
“杜家完了,仗着有杜家庇护欺男霸女的陈家也快完了,快哉!快哉!”
乔钰和孟元嘉相视一眼,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书斋。
夏青榕笑问:“如何?现在可放心了?”
孟元嘉深吸一口气,笑容满面:“嗯,放心了。”
乔钰慢条斯理道:“你无需因为陈家的下场怀有负罪感,既做了恶事,他们就该想到有这天。”
孟元嘉嗯嗯点头:“多谢你们,我知道了。”
他顿了顿,又道:“我得赶紧写信给我娘,我娘最是容易心软,一旦摊上陈家的事儿,孟家可就没法置身事外了。”
比起姨母和表兄,自然是亲爹亲娘更重要。
更何况,姨母一家总是看不起孟家,觉得孟家是小门小户,孟元嘉才不要对他们施以援手。
回府学的路上,正巧遇到一家新店开张。
乔钰不经意看了眼门头,“玉宣堂”三个字映入眼帘。
乔钰:“???”
在他未留意的时候,玉宣堂竟然暗戳戳开起了分店?
孟元嘉和夏青榕也注意到了玉宣堂,路过时好奇地向内张望。
“这是卖什么的?”
“进去瞧瞧不就得了。”乔钰率先进门,不忘招呼两人跟上。
“原来是纸坊。”
“乔钰,元嘉,这玉宣堂售卖的宣纸比咱们用的更加白皙、细腻。”夏青榕一脸惊奇地说道。
乔钰看着珂、桔、禧、桐四种纸张,不置可否地轻嗯一声。
不知萧鸿羲听说玉宣堂,听说珂、桔、禧、桐这四个字是什么反应。
应该要气疯了吧?
乔钰有些遗憾,没能亲眼目睹。
柜台前方,掌柜扬声道:“今日小店开业,所有纸张一律半价。”
夏青榕眸光一亮,毫不犹豫买了两刀宣纸:“先买两刀回去试试。”
乔钰和孟元嘉也买了两刀,权当支持新店开张。
三人付了账,相携走出玉宣堂。
孟元嘉轻抚着宣纸,感受它细腻丝滑的触感,叹道:“这是我见过最好的纸,可惜略有些贵了。”
乔钰替给玉宣堂定价的自己找补:“一分钱一分货,贵有贵的道理。”
回到府学后,孟元嘉和夏青榕迫不及待试用了从玉宣堂买回来的宣纸,当下惊为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