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4章044
当夜,一则消息如同冷水落入热油锅里,让晒谷场炸开了锅——
继乔文德之后,叶佩兰也死了!
下半夜时,乔大山被尿憋醒,迷迷瞪瞪打着哈欠,游魂一般去芦苇荡里解决。
刚站稳,余光瞥见水面泛起阵阵涟漪,乔大山揉两下眼睛,确定没有看错,睡意顷刻间散去,快步往河边走去。
“嘿,半夜起来还能碰着好东西!”
乔大山脱了鞋下水,眼疾手快地一捞。
“哗啦——”
伴随着清冽的水声,一条鲢鱼被他抓个正着。
鲢鱼劲头十足,在乔大山手里拼命扑腾,甩了他一脸水。
“起码有四五斤重,一半红烧,一半炖豆腐......”想到鱼肉的嫩滑口感,乔大山咽了口唾沫,掉头往岸上走,谁料一擡脚,踢到半软不硬的东西,“诶?”
夜色正浓,月光下只依稀看到水里有一团巨大的黑影。
乔大山俯下身去捞,口中念念有词:“莫非是什么大鱼?要真如此,拿去镇上卖可要大赚一笔!”
这一摸不要紧,只听得“哗”一声响,一张人脸浮出水面。
浮肿,惨白。
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乔大山傻了眼,惊恐惨叫出声,转身就跑。
手中鲢鱼滑入水中,他也全然不顾,豁出命地往前跑,大声嚷嚷:“死人了!死人了!”
叫声惊醒了村民,骂声叠起。
“天杀的,大半夜号丧呢?”
“吵什么吵?没看到我正睡着呢?”
“乔大山你半夜不睡觉,搁这儿发什么疯?”
“你要实在闲得慌,去我家把碎砖头理出来,顺便把房子也给起了。”
“不是啊!”乔大山两条腿打着摆子,舌头也打结了,“是是是......是乔老大他媳妇死了!她在河里淹死了!”
骂声骤然停歇。
“啥?”
“叶佩兰死了?”
“真的假的?你可别诓我!”
乔大勇披了衣裳起身,表情严肃:“大山,这话可不能乱说。”
乔大山打着哆嗦:“我哪敢用这种话骗你们,刚才我去撒尿,她就在水里漂着,差点把我给吓死!”
这时,人群中响起乔玫颤抖的声音:“村长,我娘不见了。”
乔大勇心一沉,当机立断道:“大山,你带路!”
乔大山都快吓死了,哪里肯带路,胡乱往芦苇荡一指,撒腿跑没影了。
乔大勇气得仰倒,叫上几个人奔芦苇荡去了。
乔玫看了眼呼呼大睡的乔金乔银,一咬牙,t小跑着跟了上去。
村民们相继坐起身,在夜色中面面相觑。
“真死了?”
“八成是死了。”
“诶呦,这乔家一天之内连着死了两个,可真晦气!”
“坏事做多了。”
“小声些,当心叶佩兰回来找你。”
前头说话的妇人立马不吱声了。
有人实在看不过眼,把乔金乔银推醒:“别睡了,你娘死了。”
乔金乔银被闹醒,正要发脾气,闻言一愣,连滚带爬地起来,奔着村民指的方向冲去。
“现在知道怕了,叶佩兰疯的时候也没见他俩紧张一下。”
“终归是亲娘。”
孟元嘉抱着外袍坐起身,睡意朦胧地问:“发生什么了?”
乔钰看向芦苇荡的方向,轻描淡写道:“叶佩兰淹死了。”
“哦,淹死了......什么?”孟元嘉一下子清醒过来,瞪大眼,“那个谁淹死了?”
乔钰搓去袖口的泥块,微微颔首。
孟元嘉嘶声:“来乔家村这几天,发生了好多事情啊。”
“跟咱们没关系,睡吧。”乔钰说着,便要重新躺回去。
孟元嘉四下里张望,见村民们精神抖擞地窃窃私语,不由得咂了下嘴,拿起草席旁边的水囊,吨吨灌了几口。
喉咙的干涸得到充分缓解,孟元嘉把水囊放回去,忽然“咦”了一声:“乔钰,你的水囊呢?”
乔钰仰面平躺,将外袍盖在身上,声线波澜不起:“不知道,方才醒来时就没看到,许是被谁顺走了吧。”
“缺德的小贼,诅咒他一辈子没水喝。”孟元嘉嘟囔,又拍了拍自己的水囊,“你要是渴了,只管用我的。”
乔钰侧首,眸底漾起笑痕:“知道了,睡吧。”
孟元嘉嘿嘿一笑,依言闭上眼。
嘴上说着继续睡,实则接下来小半夜,大家都没能睡着。
乔大勇带人把叶佩兰的尸体捞上来,交还给乔家人。
乔金乔银脸色难看地杵在原地,唯有乔玫扑上去,歇斯底里地痛哭。
乔金挠了挠头:“别哭了,赶紧去坟地把咱娘下葬了。”
乔银附和:“天这么热,留到天亮再去怕是要臭了。”
乔大勇没什么意见,总好过这两个不孝子对叶佩兰的尸体不管不顾,任由她在外边儿发烂发臭。
乔大勇让两个儿子陪乔金乔银走一趟,临行前千叮万嘱:“路上小心点,点两个火把,别只顾着省事。”
乔耀祖他爹嗯嗯应着,取来叶佩兰躺过的草席,乔金乔银用草席裹住尸体,四人往坟地去。
乔玫也想去,乔大勇没让。
“你一个姑娘家,夜里去那地方不安全,若实在想去,等天亮了再去也不迟。”
乔玫只得应下,软手软脚地回了晒谷场。
大家还在议论叶佩兰淹死的事儿。
“你们说,叶佩兰人都疯了,她淹死之前会不会恢复过来?”
“一直疯也就罢了,要真像你说的那样......啧啧,未免也太可怕了。”
“所以说啊,人在做天在看,这人还是别太坏,坏事做多了报应总会来的。”
“乔老大家可不就是报应,两口子一早一晚没了,俩儿媳妇也带着娃跑了,就剩乔金兄弟三个,两个懒货一个闺女,跟家破人亡也差不多了。”
乔玫听着这话,袖口攥出好几道褶子。
要说伤心,其实乔玫并没有太伤心,更多的是彷徨无助。
乔文德和叶佩兰还活着的时候,总说要把她卖个好价钱,三年以来挑挑拣拣,一直没找到合适的。
只因他们好面子,不想落人话柄。
可乔金乔银不一样,他们就是两个混不吝的。
只要给足了铜板,瘸腿的瞎眼的死了媳妇的,他们才不管她会嫁给什么人,往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乔玫闭上眼,眼底泪光闪烁。
-
翌日,乔大勇估摸着不会再发生地动,就带着村里的汉子们,开始清理废墟。
基本上都是自家清理自家地盘上的废墟,乔钰一个人忙不过来,就出钱请了几个人,花了一天时间将砖石以及被砸坏的家什清理出来。
乔钰将剩余完好的家什暂放在乔大勇家,还留下一笔银钱:“我对咱们村建房子的行情不太了解,还要请您代为掌眼,替我找几个靠谱的。”
乔大勇爽快答应了,收下银子:“正好耀祖他爹准备去镇上买砖,我让他顺便把你家的也给拉回来,不过这会儿家家户户都要建房子,很有可能人手不够。”
乔钰当然考虑到这一点:“这个不急,只是过几日农忙假结束,我就得回镇上,还得请您费心,多盯着点了。”
乔钰那宅子虽是砖瓦房,质量却不是很好,经地动一番摧残,几乎坍塌得差不多了,只剩半间屋子屹立不倒。
与其在原有基础上修葺,不如推倒重建,反而更省事。
只是这样一来,耗费的时间就多了些。
乔大勇一口应下:“反正谷子都收完了,我在家也没什么事。”
乔钰郑重道谢,又回晒谷场上去了。
翌日,乔耀祖他爹送来建房子用的砖头。
两日后,乔大勇替乔钰找来几个孔武有力的汉子,正式开始建房。
期间,乔钰和村民们一起住在晒谷场上,白天风吹日晒,晚上还要喂蚊子。
乔钰让孟元嘉回去,不必留在乔家村遭罪。
孟元嘉不乐意,呈大字躺在草席上:“你我既是好友,就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可做不出丢下你们去镇上享福的事情来。”
乔钰往他嘴里丢了块麦芽糖,转头让施工的人加快速度。
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银子给得足够多,便是昼夜不停,他们也绝无半句怨言。
......
另一边,胡衙役回县衙复命,将乔钰的话悉数转告给何景山,并呈上两份图纸。
何景山得知口罩和防护服的妙用,当即双眼一亮,派人连夜赶制。
然而制成后还没来得及送给何景山过目,便有衙役禀报,县城内有人染上疫病。
何景山即刻派出衙役及大夫前往,并按照乔钰的叮嘱,尽快将病患隔离,然后对其住处进行消毒处理。
这时候,口罩和防护服便起到了作用。
何景山怀着姑且一试的想法,将连夜赶制的口罩及防护服交给了大夫,要求他们在为感染疫病的病患医治时一定要穿戴好这两件。
有大夫严格遵守县令大人的要求,穿戴好口罩及防护服才会进入隔离病患的房间。
也有大夫阳奉阴违,嘴上答应下来,实际上却不以为然,到了地方将口罩防护服压箱底,什么防护措施也没做,大摇大摆地走进隔离房间。
后者的结局在意料之中。
不过两日,他们便染上疫病,和昔日病患一起,进行强制性隔离。
消息传到何景山耳朵里,动怒的同时越发肯定了口罩和防护服的重要性。
之后几日,宛宁县治下又陆续出现多个感染疫病的病患。
有县城大夫的前车之鉴,这回大夫们老老实实穿上防护两件套。
及时隔离加上有效防护措施,何景山很快将疫病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只要疫病不传染给更多的人,彻底根除不过时间问题。
地动范围仅限于青州府,何景山听闻多地出现疫病,便亲自去了趟府衙,将口罩和防护服的图纸交给知府杜永。
杜知府熟知何景山秉性,当下不疑有他,将防护两件套推广下去。
四日后,衙役传来喜讯。
“大人,府城各地的疫病基本上都已经控制住了!”
杜知府喜出望外,当即提笔,给何景山写信,将防护两件套夸了又夸。
何景山收到杜知府的来信,抚掌大笑:“乔钰啊乔钰,你可真是个宝贝,总能带给本官惊喜呢!”
......
乔钰不知在何景山的大力推荐下,防护两件套已经在青州府范围内广为传扬。
转眼到了月末。
随着房屋的建成,地动对村民们唯一的影响也消散殆尽,随处可见欢声笑语。
时隔十日,乔家房屋建成,乔金乔银这才着手为乔文德和叶佩兰办丧事。
办丧期间琐事繁多,兄弟二人笨手笨脚,闹出了不少笑话。
实在无法,只得厚着脸皮去姚家和张家,想让姚翠翠和张丁香回来。
可惜连门都没能进,就被娘家兄弟打得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地逃回乔家村。
乔钰和孟元嘉离开时,村里静悄悄的,大家都去乔家吃席了。
六张大圆桌坐得满满当当,村民们敞开肚皮吃得开怀,乔金乔银则兴高采烈地和狐朋狗友吃酒。
全村二百多人,没有一人因为乔文德和叶佩兰的逝世感伤。
包括他们的亲生儿子。
嘻嘻哈哈,好不快活。
比起白事,更像是在举办一场热闹的红事。
世间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死于非命却无t人为其鸣冤,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所有人遗忘。
乔钰勾唇露出愉悦的微笑,堵在心口的那股郁气,悄然散去一半。
-
回到镇上,乔钰惊喜地发现,他的院子只损坏了一小部分。
趁农忙假还有最后一日,乔钰找人修补宅院,顺便去了趟铁铺。
七月初一,正式回归私塾。
柴振平拿着书本走进课室,师生双方见礼后,关切问询:“半月前发生地动,诸位可安好?”
众人齐齐点头,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县令大人事先告知,学生家中早有防备,除了房屋损坏,全家十五口皆安然无恙。”
“多亏县令大人,学生一家才能幸免于难!”
“王兄所言极是。”
“学生兄长不听劝告,地动时虽逃过一劫,但也付出一条手臂作为代价。大夫说,至少要一个月才能痊愈。”
柴振平面上笑意温和:“得知诸位安然无恙,为师便放心了。”
“时隔半月,今日我们不讲课,为师决定考一考你们的策论。”
学生们正因为先生的关心而感动,这厢听说要写策论,顿时哭丧着脸,一片鬼哭狼嚎。
“先生,明日再写可好?”
“或者下个月再写!”
柴振平扬起戒尺:“反对无效。”
乔钰摇了摇头,在一片哀嚎声中挽袖,提笔蘸墨,起草策论第一段。
......
半月后,又逢休沐日。
乔钰乘马车前往县城,去见何景山。
何景山和往常一样,正在兢兢业业处理公务。
疫病一事已彻底解决,赈灾银粮也已发放到百姓手中。
想到宛宁县逐渐恢复往日的热闹生气,何景山翘了翘胡子,私以为最大的功臣当属乔钰。
“说好七月过来,如今纸坊都快开张了,还是不见他的人影,莫非有什么要紧事耽搁了?”
说曹操曹操到。
这厢何景山口中念叨乔钰,紧接着便有亲信通传,说是乔童生来了。
乔童生,可不正是乔钰!
何景山精神一振,当即放下公文,直奔后堂而去。
待见到乔钰,他二话不说,深深作了一揖。
乔钰忙不叠起身,神情讶然:“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何景山按住乔钰欲搀扶自己的手,又行一礼:“我替青州府数万万百姓,谢过乔童生的救命之恩。”
青州府?
乔钰眸光微闪,莫非何景山还将他有关地动的“预测”也提前告知给了杜知府?
乔钰这么想,也是这么问了。
“根据你所说的动物在自然灾害发生之前的异常表现,本官经调查发现,不仅宛宁县,青州府治下多地出现类似情况,便斗胆向知府大人进言。知府大人经过深思熟虑,决定派人前往各县,让百姓提前做好准备。”
乔钰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大人可曾想过地动不会发生?”
届时地动一事闹得人心惶惶,极有可能影响到何景山的仕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