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何景山约定的第十日,正好是休沐日。
乔钰将一千张纸打包好,放入木匣之中,乘着租赁来的马车前往县衙。
何景山正忙着,乔钰等了许久才见到人。
乔钰起身见礼,将木匣推至何景山手边:“时间有限t,学生只造出一千张,还请大人过目。”
何景山见乔钰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心中有了计较,擡手打开木匣。
何景山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他看到木匣中一张张洁白如玉的纸张,瞬间睁大双眼,屏住了呼吸。
乔钰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勾唇一笑:“大人可还满意?”
何景山“啪”地关上木匣,没有回话,而是负手在花厅内来回踱步。
乔钰被他晃得眼都花了,斗胆叫停:“大人以为如何?”
“好!”
何景山拊掌叫好,当即取来纸笔,奋笔疾书。
乔钰看了眼,是合作经营纸坊的契书,一颗心顿时落回原处。
契书一式三份,乔钰、何景山、钱大富各一份。
何景山递出乔钰和钱大富的,正色道:“本官将派人在五日后动身进京。”
乔钰眸光一亮,迫不及待地问:“大人可是要状告宣平侯?”
何景山:“......此事牵扯甚广,总之有宣平侯府的一份。”
乔钰笑弯了眼,扬声道:“那我就等着大人的好消息了!”
何景山被他这态度搞得哭笑不得,临别前叮嘱道:“本官抹去了你在伊向秋一事中的痕迹,希望你能理解。”
乔钰嗯嗯点头:“虽然我很想让他知道那暗格里的秘密最早是我发现的,但是安危更紧要,我能明白大人您的良苦用心。”
何景山看乔钰的眼神越发温和:“来年可打算继续下场?”
乔钰坦言道:“正有此意。”
何景山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读书,有朝一日亲眼看一看京城的大好风光。”
乔钰笑着应好,乘马车打道回府。
至于那一千张宣纸,乔钰只留了二百张,剩下的八百张都被何景山拿了去,自己留一半,再给京城的堂兄送一半过去。
何景山想到萧驰海,又想到不久之后他将要面临的下场,怜悯而又快意地摇了摇头:“萧驰海,枉你聪明一世,从你选择萧鸿羲,放弃乔钰开始,就走了步错棋。”
一步错,步步错。
萧驰海怕是这辈子都没想到,他弃如敝履的亲子,会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给予他沉重一击。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既做了,就该想到后果。”
-
五日后,一封密信通过庆国公府名下的商铺,以最快的速度送往京城。
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萧驰海全然不知头顶有一把铡刀摇摇欲坠。
只等时机一到,铡刀“咔嚓”落下,令他尸首分离。
今日,萧驰海在萧氏宗族中几位德高望重的族老和朝中几位老臣的见证下,与萧鸿羲滴血验亲。
两日前,宣平侯府突然对外宣布,当年宣平侯夫人诞下的是一对双胎。
也就是说,萧鸿羲和乔钰一样,都是萧氏血脉。
为了验证这一点,萧驰海请来族老与几位老臣,当着他们的面割破手指,将一滴血挤入碗中。
萧荣眼疾手快地取来巾帕药粉,为萧驰海止血。
“羲哥儿,该你了。”
萧驰海笑着,做足了慈父姿态。
萧鸿羲割破手指,同样将血挤入碗中。
在场众人全神贯注地看着白瓷碗中的两滴血,不错过任何一点变化。
就在这时,萧荣忽然从萧驰海身后出来,越过白瓷碗走向萧鸿羲:“大公子,请容奴才为您止血。”
白瓷碗被挡住了一瞬,好在萧荣很快退到一旁。
再定睛看去——
“融在一起了!”
“所以萧侯和萧鸿羲当真是亲父子?”
“可是他们二人的面貌没有一丝半点相像的地方。”
“嘶——还真是毫不相像。”
原本因两滴血融在一起的族老和大臣默了一瞬,相顾无言。
萧驰海和萧鸿羲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目光神态不见丝毫变化,一个喊爹,一个喊儿子,激动得泪洒当场。
“我就知道我是您的孩子。”
“羲哥儿,先前是为父错怪了你,你能原谅为父吗?”
“儿子从未怪过您,在儿子的心目中,您永远是我的父亲。”
说着,父子二人抱在了一起。
族老:“......”
大臣:“......”
待一切尘埃落定,萧驰海这个族长重新将萧鸿羲的名字录入族谱,几位族老和大臣便告辞了。
偌大的侯府瞬间空旷了不少。
萧驰海淡声道:“为父已派人收拾好你的住处,今日劳神劳力,快回去歇着吧。”
萧鸿羲乖顺地应好,转身那一刻,眼中的孺慕尽数散去。
......
今天这场滴血验亲,不过是二皇子安排的一出戏。
萧鸿羲知悉未来之事,商承胤借此多次立功,当下很是倚重萧鸿羲这个伴读。
宣平侯府素来与徐氏交好,徐皇后和岳氏又是手帕交,是板上钉钉的二皇子一派。
只是从四月下旬,岳氏突然一病不起。
徐皇后得知后派来太医,经过一番诊治后确实有所好转。
不料当天夜里,岳氏突发呕血,当场去了半条命。
眼看岳氏命不久矣,徐皇后为了加深与宣平侯府的联系,就给商承胤出了个馊主意。
既然商承胤重用萧鸿羲,何不设法让萧鸿羲重回侯府?
如此一来,萧鸿羲重新成为侯府嫡长子,因着这份恩情对商承胤肝脑涂地,也能将宣平侯府彻底绑在二皇子这条船上。
于是,便有了今日这一幕。
萧鸿羲不知和萧驰海相融的血从何而来,也不关心。
从萧驰海将他逐出侯府,冷眼旁观看他在国子监受尽欺凌,萧鸿羲对他再无崇敬,更无父子之情。
所以当仙人提出利用伊向秋成事,他毫不犹豫就同意了。
伊向秋能顺利逃走最好,若是没能逃走,也能给萧驰海一个教训。
父亲啊,我并非任你呼来唤去的仆从。
既然做错了事,就该付出代价。
萧鸿羲想到一个词,破镜重圆。
可在他看来,分明是破镜难重圆。
即便恢复如初,铜镜上的裂痕仍然存在。
父子之间亦然。
萧鸿羲不去想萧驰海看他时眼神里的审视与冷漠,大步向着他住了十余年的院落走去。
此番回府,他不再奢求父亲的关怀和认可,他只要侯府嫡长子的权势,只要那世子之位。
......
转眼又过十日。
无论外界如何看待“萧鸿羲与乔钰为双胎”这件事,萧鸿羲重回侯府已成事实。
先前对萧鸿羲拳脚相向的几个世家子弟全都夹起尾巴,见了他自觉绕道走。
昔日因为萧鸿羲假公子的身份离开的追随者们又回来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如以往那般谄媚地笑着,恭维讨好萧鸿羲。
萧鸿羲并不在意这些人如何,每日与萧驰海上演着父慈子孝的戏本子,为商承胤出谋划策。
他迫切地想让商承胤尽快上位,只有这样,他才能走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才能轻易决定乔钰的生死。
翌日,金銮殿上。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随着内侍总管一声唱,右相何腾出列:“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兴平帝:“准。”
何腾拱手:“微臣要状告吏部尚书萧驰海勾结江湖上臭名昭著的伊向秋,加害数十位朝廷命官家中女子!”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萧驰海持着笏板的手紧了紧,瞳孔收缩。
这还不够。
“不仅如此,萧驰海还勾结青州府同知石长宇,通判李化......宛宁县前县丞李志才......等十余人贪墨盐税、矿税共计一百八十万两。”何腾高声道,“证据确凿,还请陛下严查!”
如同一滴冷水落入热油锅里,金銮殿上炸开了锅。
“当年刘大人家中独女被伊向秋掳去,莫非是萧大人的手笔?”
“不是没可能,当初尚书之位空悬......”
“贪墨一百八十万两?!”
“还请陛下即刻将萧驰海等涉案官员枭首示众!”
兴平帝神情莫测地看着殿下一众大臣,良久才开口:“证据在何处?”
何腾答:“回陛下,证据就在殿外。”
众人恍然,看来右相是有备而来,今儿就是奔着扳倒萧侯去的!
再看左相,徐敬廷满面怒容,至于是因为萧驰海所犯之罪而愤怒,还是因为其他,就不得而知了。
兴平帝一一翻看所谓的证据,金銮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也停止了流动。
萧驰海垂着眼,汗如雨下:“陛下,微臣冤枉,还请陛下......”
嗓音尖细,听着与内侍总管不遑多让,让人频频侧目。
“砰!”
说话声戛然而止。
奏折砸到脸上,锋利边角划破萧驰海的额头,血流如注。
“萧驰海,你好大的胆子!”
在君王暴怒的呵斥中,t萧驰海腿一软,跪到了地上。
完了!
......
证据充足的前提下,之后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念及萧驰海曾为大商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兴平帝褫夺了他的侯爷爵位,降为宣平伯,官职也从二品尚书降为六品主事,并且限他在一月之内归还所有贪墨的税银。
萧鸿羲从国子监回到侯府,官兵正站在梯子上拆除“宣平侯府”的牌匾。
“砰——”
牌匾应声而落,溅起一片飞尘。
一旁的内侍尖声道:“都仔细着点,府中上下所有有违规制的东西全都收起来,一个不许遗漏。”
“还有这宅子,既然已经不是侯府,有些院子也该封了......”
萧鸿羲还不知道早朝上发生的事情,内侍的话听得他云里雾里,什么叫有违规制?有什么叫不是侯府?
他疾步上前,厉声质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侯府可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内侍认出萧鸿羲,多看了他那张与宣平伯全无相像之处的脸,眼中闪过鄙夷:“大公子怕是还不知道,萧大人勾结江湖人士加害无数无辜女子,还贪墨了一百八十万两白银,陛下龙颜大怒,将萧大人贬为宣平伯,降为六品主事......”
萧鸿羲脑袋里“嗡”一声,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踉跄后退,失足跌倒,坐在地上大口喘息。
所以,这算什么?
他费尽心机想要留下,却被父亲一脚踢下宣平侯府这艘大船。
再然后,他为了权势,重新回到这艘大船上。
回到侯府的第十一天,他甚至还没有付诸行动,现在却告诉他,侯府这艘大船居然——
翻了?!
权利,侯府世子之位,以及侯府的人脉势力,他做梦也想得到的东西,通通化为乌有。
他只是利用伊向秋达成目的,如果可以的话顺便再给父亲一个教训,没想让侯府一夕之间变成伯府,让父亲从二品降为六品啊!
还有,伊向秋出事,他经营纸坊和拉拢何景山的计划岂不也失败了?
萧鸿羲脑子里一团乱麻,推开内侍冲进大门。
萧驰海坐在花厅里,无喜无悲地看着官兵来来往往,僵硬得仿佛一座石像。
“父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您为什么要贪墨那么多银子?”
萧驰海眼珠滚动了下,看向一脸急色的萧鸿羲,声音嘶哑:“难道不是因为你用我的名义让伊向秋替你办事?”
伊向秋死在青州府,那些证据才会被发现,呈到御前。
早知今日,在萧诚给他传信的时候,他就该出手制止。
萧驰海怎么也没想到,伊向秋这些年一直防着他,暗中收集了那么多对他不利的证据。
一失足成千古恨,才会酿成大祸。
萧鸿羲闻言,脸色大变。
父亲他知道了!
萧鸿羲忽然意识到什么,满是难以置信:“萧诚是您派来监视我的?”
萧驰海沉默不语。
萧鸿羲遍体生寒。
原来当初父亲让他离开侯府,是因为早就通过萧诚得知乔钰考取了案首。
“难怪娘那样事事以您为先的人会废了您......”从萧驰海脸上捕捉到惊愕,萧鸿羲痛快极了,“那天夜里那么大动静,紧接着娘就病倒了,深入调查必定能发现端倪。更何况,您没发现您的声音与内侍如出一辙吗?”
“知道的人太多了,只是不曾宣之于口罢了。”
萧驰海恼羞成怒,上去就是一巴掌:“逆子!”
萧鸿羲被抽得侧过脸,不怒反笑:“我可不是您的儿子,您的亲儿子甚至都不愿认您呢。”
“如今儿子深得二皇子重用,萧氏未来如何,端看儿子的心情。”
“父亲,仰人鼻息的该是您才对。”
萧鸿羲说完,便扬长而去。
萧驰海跌坐回去,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我没错,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萧氏。”
可惜到最后,侯爵、官位,他一个也没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