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胥吏一声令下,众人停笔,自有专人将他们的诗作呈到县令大人面前。
何景山端坐上首,依次浏览宣纸上的诗作内容,或面露赞许,或眉头紧皱。
在场所有人的心因为他的神态变化忽上忽下,手心沁出汗水,双手也紧张得发颤。
孟元嘉碎碎念:“完了完了,我不会是最差的吧?”
乔钰戳他一下:“要对自己有信心。”
孟元嘉深吸一口气:“没错,我就是最棒的!”
夏青榕偏过头:“我知道你是最棒的,但是能不能松开我的胳膊?”
他小臂上的一块皮肉被死死揪住,很疼。
孟元嘉:“!!!”
乔钰:“......”
何景山耐心仔细地翻看参加文会的读书人的诗作,除了细微的神态变化,全程一言不发。
众人心中忐忑,不知头名将会花落谁家。
是县丞大人的侄子李韦,胡家私塾的钟丰,还是来自县学的孙富春?
正在心里扒拉有可能夺得头筹的人选,大堂里忽然有人朗声大笑。
众人脸色骤变,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县令大人面前放肆?
环顾四周,发现那个傻大胆竟是......县令大人?!
“好!好一个‘独坐小轩无俗客,只宜闲处著书功’!”【2】
县衙官员及几家私塾的教书先生神情各异,他们还是头一回见县令大人如此喜形于色。
众人不禁好奇,究竟是谁入了这位的眼。
然而何景山只感叹了一句,随后又沉默下来,继续浏览剩余的诗作。
县丞李志才翻了个白眼,装模作样,也不怕遭雷劈!
不知过了多久。
何景山看完最后一份,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诸位所著的诗作都是极好的,不过经本官严格筛选,其中一位最有资格夺得魁首。”
下首的读书人们不免心生期待,万一那个人是自己呢?
乔钰反复摩挲指腹,呼吸放轻,双眸一瞬不瞬地看着何景山。
何景山故意卖了个关子,勾起众人的紧张与好奇,看到预料之中的场景,便高声道:“他就是来自清水镇柴家私塾的乔钰!”
语毕,乔钰瞬间成为大堂里最为瞩目的存在。
乔钰的心倏然落下,嘴角勾起细微笑意,起身行礼:“学生拜见县令大人。”
何景山见乔钰举止有度,面见父母官也无一丝慌乱,眼中闪过满意之色:“乔钰,你过来。”
乔钰依言上前。
何景山亲手将彩头——玉佩和亲笔题字的四书五经交到乔钰手中,面容严肃,语气却随和地勉励乔钰。
当得知乔钰将在二月下场,何景山面露诧异,转而又笑了:“遥想当年,本官十一岁时还在为了如何逃过先生的考校而焦头烂额,真真是后生可畏啊!”
官员们忍俊不禁,其中就数李志才笑得最大声。
何景山看都没看李志才一眼,拍了拍乔钰的肩膀:“好好准备,本官希望能在红榜上看到你的名字。”
——公布县试通过名单的纸是红色,大家习惯性将其称其为红榜。
乔钰双手捧着奖励,垂眸作恭谨状:“是,学生谨遵先生教诲。”
何景山面色缓和,温声道:“行了,你去吧。”
乔钰从善如流地退下。
转身之际,他低敛的眸子忽然擡起,黝黑清冷的眸光与李志才晦暗不明的视线相撞。
李志才显然没想到乔钰会来这一出,短暂的愣怔后,扭过头与同僚说话。
乔钰敛眸,在众人又羡又妒的目光下回到座位。
“太好了,乔钰你可真给咱们私塾争光!”孟元嘉比自己得了第一还要高兴,“快快快,随便给我一本看看,也让我沾一沾县令大人的文气。”
相较于孟元嘉,夏青榕还算冷静:“恭喜。”
乔钰将最上面两本放到他们手中:“喏,拿好。”
其他人同样垂涎不已,但是都很有分寸,没有提出过分的要求。
另一边,何景山等人离开大堂,前往二楼雅间。
柴振平与何景山私交不错,为乔钰的表现而自豪,也不介意在何景山面前为他美言几句。
“何兄可还记得去年那个立志‘为万世开太平’的孩子?”
何景山当然记得,当初好友可是在他面前赞不绝口,再联想到方才的乔钰,眉梢微挑:“莫非是他?”
柴振平颔首:“没错,就是他。”
何景山如何看不出柴振平的意图,捋须道:“左右县试将至,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就知道了。”
柴振平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笑着应是。
他二人身后,李志才将两人的对话尽收耳中,转头看向一楼大堂。
乔钰所在的位置空无一人,他正朝着偏门走去,像是要去更衣。
李志才脑海中回荡着何景山对乔钰不加掩饰的赏识言论,眼中闪过一抹厉色,面上笑得如同弥勒佛般和善:“方才喝多了酒,我去行个方便,诸位先请。”
同僚没有多想,跟在何景山身后走进雅间。
......
乔钰从茅房出来,低头整理宽袖。
迎面走来一人,他没注意,险些撞上去。
“当心!”
青色官袍映入眼帘,来人说话时喷出酒气,见乔钰不稳后退,作势要伸手搀扶。
乔钰眼底闪过异色,先对方一步稳住身形,拱手作揖:“县丞大人。”
李志才眯了眯眼,不着痕迹收回手:“你是乔钰?”
乔钰微微颔首:“回大人,学生正是乔钰。”
“方才本官看了你作的诗,确实很不错,县令大人素来苛刻,眼光极高,难怪对你赞不绝口。”
李志才说着,一边在乔钰身上仔细打量,似在搜寻什么。
乔钰眼睫低垂:“大人谬赞,全是先生教得好。”
“柴振平的确教学有方。”李志才随口说了句,忽又话锋一转,“本官方才听说你是清水镇人,那你可曾听过乔家村?”
乔钰捏了捏指腹,张嘴就来:“没听过。”
李志才顿了下,又道:“去年县衙接了一桩案子,乔家村的一个孩子状告自己是被爹娘偷来的,经过本官一番严审,原来是一桩冤假错案。”
“那孩子并非他爹娘偷来的,而是被亲生爹娘抛弃,现在的爹娘看他可怜,这才将他带回了家。”
“那乔姓小t子枉顾十年养育之恩,不忠不孝,简直枉为人子!”李志才疾言厉色地斥责,末了又问乔钰,“乔钰,你觉得呢?”
乔钰掀起眼帘,没有说话。
李志才却好似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到让人觉得聒噪的程度:“本官看你姓乔,以为你是乔家村人士,还准备向你了解一下那户人家现在如何了。”
乔钰哪里听不出这老小子在指桑骂槐,同时也确定了他就是萧驰海安插在青州府的那颗定时炸弹。
他看着肥头大耳的李志才,忽然笑了。
李志才被乔钰直勾勾盯着,莫名头皮发麻,有种被吃人的怪物盯上的错觉。
再看四周,除了他只有乔钰。
就算乔钰有几分小聪明,如何能与怪物相提并论?
或许是他喝多了酒,产生了幻觉。
就在这时,乔钰开口唤道:“县丞大人。”
李志才下意识应了声:“何事?”
“县丞大人可曾听过一句话?”乔钰轻声慢语,“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
李志才:“?”
乔钰:“大人可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李志才:“??”
李志才觉得莫名其妙,不明白乔钰的用意,但还是点头:“自然明白。”
“方才县丞大人说话时,学生借此引申,忽然有了些灵感,不知大人可愿一闻?”
乔钰不等李志才回答,便率先开口:“有的人直立行走,但他牲畜不如。有的人用嘴说话,说的却不是人话。”
李志才:“???”
等他明白其中深意,登时勃然大怒:“乔钰你......”
话说一半,又卡了壳。
他面前空无一人,哪还有乔钰的身影。
“该死!臭小子竟然敢骂我!”
李志才一脚踹上茅房的外墙,剧痛袭来,抱着右脚金鸡独立,不顾形象地嗷嗷大叫。
幸好四下无人,否则脸都丢尽了。
“好一个目中无人的小子,这种人真如主子所言,身怀异宝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小子能从萧磊萧三手里活下来,在乔家村兴风作浪,现在又入了何景山的眼,说不准还真有几把刷子。”
“罢了,反正我已将乔钰的近况如实写在信中,也及时出手,避免乔钰将抱错一事闹大,应是大功一件才对。”
“唉,也不知何时才能离开这穷乡僻壤。”李志才咕哝,“要我说,早在几年前,主子发现那小子身份的时候就该斩草除根,作甚非要派我来宛宁县盯着乔家?”
“一个不确定是否真实存在的宝物,主子怎能听信大公子一面之词便信以为真?”
“罢了,男人心海底针,主子的心思我可揣摩不透。”
“也不知大公子是否得到了那小子的宝物,若得了,那小子也就没了利用价值,如主子吩咐的那般,直接斩草除根也无妨......”
李志才碎碎念着离开,留给茅房一个怨念十足的背影。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小径尽头,片刻后茅房后树影窸窣,乔钰显出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