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尽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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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方州刚走,聂昭的伤势便又恶化,前些天分明还能下床走动,不知怎么又发起热来,已有近一个月卧床难起了。
聂昭是警员出身,伤筋动骨本是常有的事,向来不在乎的。最严重那回是四年前遇上上海工人暴动,一大块牌匾砸到她背上,缝了好些针,也不过十来日便好得利利索索了,哪有如今这些琐碎?聂昭第一次感觉自己年岁大了,比不得小年轻了,只这么一处枪伤,竟养了一月有余还浑身乏力。
这日稍见起色,遇上方医生下午来探视,聂昭拉着她说了好半天的话,央求她准许自己到外头转转。眼见她今日气色确是不错,天气也凉爽,方医生便点了头,并答应随她同行。
二人没有带什么随从,只沿着外白渡桥慢慢往下走,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江浙一带的洪灾已持t续了两月之久,加上外患频频,上头也是焦头烂额,灾民能得到的赈款十分有限,多数还要靠民间赈济。
这一个月来,聂昭始终昏昏沉沉的,陈雪堂又是报喜不报忧,眼下出了门她才知道,原来灾情竟已严重到了这般地步,街上随处可见流离失所的灾民。
经过几处义仓,聂昭见那些向百姓发放米粮的士兵都不陌生,便知是陈雪堂派下来的人,可想而知他这些日子的辛苦。
此情此景,叫她想起蒋邱文口中那场同样发生在上海的霍乱。就是那场霍乱,酿成了她与家人长达二十个年头的分离。可她又想,兴许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若非母亲被迫带着襁褓中的她北上,她也不会遇上眉姐和老聂,更不会遇上宋方州……
聂昭恍恍惚惚地想着,一边听方医生道,“灾民数量已达七八千万了,听说,南京政府即将发行一批赈灾公债,蔡元培先生前日也在国府纪念周大会上提出了一些近期远期的计划,像是购借麦棉啊,禁烟种苗啊,还有改良农业什么的,我不懂这些,总归看起来都是不错的法子,希望能起些作用吧。”
聂昭沉默听着,感觉心里沉甸甸压着难受,可对方医生却生出另一番心思来——
往日里只见得此姝精研医道,今日才发觉,原来她对时政方面也颇为关注,与寻常女子大不相同。聂昭静静地望她,见她净白的面,秀雅的眼,转眸中涟漪一现,好似藏了波澜不惊的内敛,那是经历过人世沧桑才可拥有的淡然。聂昭不禁对她再添几分好感,正待开口多问一些,却忽听有人呼喊,“医生,哪里有医生,快来救命啊!”
二人一惊回眸,但见有人擡了一副担架往街道对面的医务棚里奔,上头躺着的男子浑身是汗,腿上鲜血直流。未及聂昭反应,方医生已大步跟上前去,第一个动作便是蹲下身去查看那人伤处,一边问,“怎么受的伤?”
“躲避洪水的时候,没站住脚,被铁片割伤了!”
“你这伤口不对劲,定是没留神被毒藤一类的枝叶划到了,听我的,你先——”
“你是什么人?”医务棚里出来一名年长的男大夫,质疑目光盯在方医生脸上。方医生今日未穿白大褂,眼下也迟疑,却听一道男声从旁响起,“这位是方医生,陆军医院的医生,你们都听她的便是了。”
“是,陈长官!”那大夫立即颔首,聂昭回头,见一身军服的陈雪堂朝她行来,目光与她交汇一瞬便投向了方医生,谦和地道,“有劳方医生了。”
“应该的。”方医生目不斜视地应一句,嘱咐将伤者擡进医务棚才起身,不经意迎上陈雪堂的目光,不觉一怔——
虽说早在一个月前便已结识,却只是远远一觑,并未看清他容貌。往后这位陈长官便是公务缠身了,鲜少出现在医院,每当现身也是匆匆又走,他们几乎没再打过照面。眼下见他含笑站在那女子身侧,似乎与印象里那个身影不大一样,她感受到一种成熟男子才有醇和风仪,好似一块岁月磨砺后的璞玉。
她淡淡颔首以致意,没说什么话,只转身跟着伤者行入了医务棚。
见方医生忙起来,陈雪堂便扶了聂昭退身,带她行到无人处才问,“你怎么过来了?”
聂昭无奈地笑,“医院的床不好睡,躺得我浑身发软,再这么躺下去真要我命了!今日我好说歹说得了方医生准许,出来走走,走到你这儿倒是赶巧。”
“嗯,今日气色的确不错。”陈雪堂打量着聂昭,略微扬眉道,“你们两个,倒真同步啊。”
“谁?”
“还能是谁。”陈雪堂从怀中取一封函件出来,指了边角的“船歌”二字给她看,随即压低声音道,“这混蛋终于发电报来了,叫我帮他查些事情。”
聂昭心头一跳,匆匆接了函件在手,打开只见“川岛”二字,未及看清是川岛月和还是其父川岛平介,余光却见那女子的身影返回,立即便将函件揣入里怀,听陈雪堂转开话锋道,“这样快?那人伤势如何?”
方医生唇角略牵,不紧不慢地道,“有我在,当然没大碍了。”
聂昭侧眸看一眼陈雪堂,“我说什么来着?人家方医生是大医国手,就没她摆不平的伤病!”
“你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陈雪堂嘀咕一句,心里却明白这女人是被医院给憋坏了,如此恭维方医生,都是为了能多些机会出来透风。
他低头一笑,不由也再将心头想法笃定几分,随即问方医生道,“方医生,依您看,内子如今的身体状况是否可以远行?”
“远行?”聂昭比方医生开口更快。
陈雪堂一笑,“兄长来了电报,说上海最近这状况对你养伤不宜,想接你到南洋去休养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