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尽79
79
今夜仍然无月,雨丝如愁绪,绵绵洒满了天地。潮湿的气息里,一抹花香隐露端倪,原是一束橙红色的文心兰,用丝带扎好放在墓碑前,却不知是何人送来的。
看着墓碑上那个光洁的笑容,宋方州发怔,恍惚看到了年轻的宋淑元。她也是这样朝他笑着,向他介绍她身旁的男子,“方州呀,这便是你姐夫了,往后咱们姐弟俩就有着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就是那一句话,注定了所有人一生的纠缠。
宋方州忽然就涌现出一种念头:但愿宋淑元永远也不要清醒过来,永远都这样懵懵懂懂的才好,那便不必经受,这永失至亲的至痛了……
他闭目叹息,眼底有些发烫,抚摸着墓碑喃喃地道,“露露,何时再来一趟人间呢?到时候,一定已没有战争了,你会投生到一户和气的人家,会有个好爸爸,好舅舅,不会再有人将你卷入什么仇恨里来,你也可以像旁的孩子那样,快乐轻松地活着,唱你喜欢的歌,穿你喜欢的裙子,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
他渐渐说不下去,只觉喉咙里浓浓哽着酸涩,连呼吸也变作一种痛楚。
雨下得大了,打在伞上簌簌有声。宋方州将手里的伞遮到墓碑上,转过身,这才看见墓园外站着个黑衣黑伞的身影,正是陈雪堂。
他并未加快脚步,反而心生了几分抵触。只见陈雪堂的汽车停在旁边,车里却没有司机,竟是独自一人过来的。
本以为陈雪堂来此处是为寻他,然而,他已上车多时,陈雪堂却仍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痴痴望着墓园,良久才回到车上。
汽车缓缓驶出墓园,二人一路无话,驶到陆军医院门前,却是谁也没有下车。
陈雪堂率先打破了缄默,“为何放走上白石?”
“子弹打偏了。”
“就这样?”
“不然呢?”
“上白石真彻两个人两把枪,你呢?你那天带了多少人进去?现在你拿一句‘子弹打偏了’就来搪塞我,你觉得这话我认得下吗?”
“我没旁的话好说。”
“你是有意放走上白石的,对不对?”
“我没这样说过。”
“那你到底怎么想的!”
陈雪堂语声咄咄,质疑的目光如锥子般钉在宋方州脸上,后者一阵沉默,却只是别过脸去,既不回应也不解释。
雨幕外,医院门前一盏孤灯,散发出冷白色的光芒,照上宋方州冷峻的侧脸,却照不穿他眼底的焦灼与迷惘。末了,他一推车门大步迈下,什么话也没说,只往聂昭t病房的方向走。
陈雪堂跟上去,二人的脚步此起彼落,于深夜的医院走廊显得格外错综,越发令人心烦意乱。直至聂昭的病房门前,宋方州已然握住了门把手,却又放开,回头看向陈雪堂,疲惫地开口,“你怀疑我?”
“我是害怕。”
“你怕什么?”
“我怕我的朋友,有一天,真的变成一个……变成一个,奴颜婢膝的卖国贼。”陈雪堂这话讲得极慢,语声是罕见的落寞与乏力,于宋方州心底掀起惊天的波澜。
对视中各自缄默,良久才听宋方州笑了一声,带出几分嘲弄,“我若当真如此,也不枉被同胞骂了这么多年。”
不待陈雪堂开口,他已将诸般神色皆都敛起,开口只余一种郑重,“上白石真彻现在不能死,留着他有大用处,至于原委……兹事体大,多一个人知情便多一分差池,我能讲的只这一句。”
陈雪堂听得发笑,笑意中锋芒逼人,“宋方州,究竟是我怀疑你,还是你怀疑我?我想不通,有什么事你要连我都瞒着?”
“我瞒的不是你。”
“把话说清楚。”
“说就说。”宋方州转身直视陈雪堂的目光,面无神色,目光却如铁,“就从那个张照若说起!这女人跟着你多少年了你看不出她有问题?此番若不是她,露露会死吗?”
“我说你今日怎么处处话里带刺,这火原是从李行露身上来的,找我兴师问罪来了!”陈雪堂霍然铁青了脸,一瞬不瞬盯着宋方州质问,“我还没问你,身为舅舅你为她做过些什么?你知道她爱吃什么点心,身体有什么病症?她还那么小,逢事想不通了,走差路了,从始至终你劝解过她一句没有?你不知道你一句话顶得过旁人十句么?可你什么话都不肯说,你就只放任她一个人往死胡同里钻!到现在她出事了,你倒有脸来指责我?”
宋方州错愕,未料陈雪堂忽然发起这么大脾气,心头怒火也被他激得愈烈,回驳道,“露露的事我有责任没错!但我是因何忽视了她你不清楚吗?我他妈整日——”
“整日想着如何讨好日本人,确是分身乏术!”
“陈雪堂你他妈吃错药了吧?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杀上白石有我的道理!来日你自会明白!”
“我只知道,上白石真彻拥有庞大的军方背景,再加上川岛家的势力支撑,待到中日真正开战之日,此人定会被派到至关重要的位置上!留着他就是天大的祸患!远的不谈,只说此人知晓你我身份一事,今日你留他性命,来日他难道会留你我性命吗?”
“他知晓你身份又如何?他没证据!”
“没证据他不会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