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尽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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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时暴雨停歇,阁楼里却仍充斥着闷热的潮意,令人四肢发软,头脑发沉。
宋淑元如孩子般吵闹了大半日,眼下没了力气,倚靠在墙边睡着了。似遇到梦魇,她呜呜咽咽地挣扎起来,李行露下意识想去照看,却怎么也挣不脱束缚手脚的麻绳,只能一点点挪动身体,竭力靠近过去,企图带给母亲一丝安慰。
“妈,妈……我在这里呢!你别害怕!”
不知是否因为感受到女儿的气息,宋淑元渐渐止了声音,眉间也舒展开,不再挣扎了。
望着母亲安恬的睡容,李行露竟不由自主地开始祈祷,若她能就这样浑然无知地离去在梦中,倒也算是上天的救赎了。总好过如她这般,死生无望,唯能清醒面对命运的凌迟——
自打回到上海,她是一步错,步步错。她做了那么多残害同胞、出卖忠良的事,甚至还与日本人为伍。说她生性恶毒也好,仇恨熏心也罢,她不在乎。对她这么个没了家的人来说,什么正邪、是非、善恶,通通都是虚的,只要能置宋方州于死地,就连性命她也舍得豁出去!
然而,诸般冷暖尝遍,就在她以为自己的人生仅剩下“复仇”二字的时候,却偏偏就有那么一个人出现,对她说:我希望你快乐。
快乐,这二字对旁人来讲那么寻常,于她却已是久违的感知了。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在乎着她的悲欢呢。
只那么一句话,麻木的庇佑开始远离,她陷入了真正的痛苦与挣扎当中。她害怕完不成日本人交代的任务,害死母亲,更怕陈雪堂瞧她不起,生出鄙夷。就这么反复挣扎着,痛苦着,可她却又渐渐发现,正因为这种痛苦,也因为他,活着的感觉才如此真实……
不觉间,温热的眼泪大滴落下,李行露背倚了冷硬墙壁,仰面将目光投向窗外的萧索。房檐积攒的雨水坠落在玻璃上啪啪地响,她的神思一点点模糊,眼前一切尽化那人的笑,那人的怒,那人对她讲过的每一句话——
“你还这么年轻,做错过什么也不要紧,只要好好地活下去,总有机会弥补。谁年轻时不曾做错过事呢?”
也是在这么一个大雨倾盆的夜,在司令部办公间,她盗取了他的密函,他非但不予责难,反而对她讲了这样一句话。彼时她不屑,甚至厌恶极了他的傲慢,可他却仍娓娓相劝。
他对她说,荣发货栈那名被她砍了双手的小伙计,宋方州早已遣人送了一大笔抚恤金过去,还暗中出资供那人年幼的妹妹出国读书;
她冒险行刺顾华奇的事,虽然当时妨碍了宋方州的暗杀行动,可过后他们也寻到了顾华奇的家人来制衡,那人至死也再没出卖过任何同志;
她向上白石透露遥遥行踪的事,聂昭与宋方州当日便发现了端倪,棋快一招赶到龙华,遥遥并未遇险;
还有,她交给津田良二那块用来暴露宋方州的手表,后来交到了警备厅长丁存良手里,那人也是组织中的一员,宋方州的身份并未因此暴露。
“如今桩桩件件皆已平息,露露,其实你从未酿成什么无可挽回的大错,你也并非如自己所想的那般恶贯满盈,一切都还来得及。”
“你……为何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想信你一次,你也信我一次,可好?”
那天,面对他眼神里微微泛红的温柔,她情不自禁就点了头——原以为他是高高在上的人,面对低谷中那个满身血债的她,就像俯视着一只蝼蚁,尽会讲些冠冕堂皇又无关痛痒的话;可原来,他是站在悬崖边朝她伸手的人,不惜将机密之事讲给她听,不顾半边身子已经悬空,只为开解她回头是岸。
她愿意信他一次,只这一次,或许她当真就有重活一次的机会,当真可以回头是岸。
可谁曾想到,转瞬她便又踏入了另一重的陷阱……
如今上白石要拿聂昭来威胁宋方州,甚至还牵涉到北方的战事,他会否认为,一切都是她骗取他信任之后的蓄意构害?
他还会信她吗?
还有,她拖累了聂昭,令她受了这样重的伤,他一定恨死她了……
李行露惨然落泪,只觉万念俱灰。
恰逢此时,阁楼的门被人打开,一个高挑的身影逆了光线被什么人推进来,房门转瞬再度关闭,她的视线为之一清——
“聂姐姐!”李行露被聂昭衬衫上那一大块血迹吓坏了,下意识想去搀扶,微一动身却被束脚的麻绳牵绊住,径直摔倒在地。
聂昭脸上已苍白得全无血色,湿透的鬓发贴在脸颊边,显然是经受了一番折磨的。可她的眼神却无比沉静,弱声道,“我没事。”
“都是我错,我太没用了,我救不了我妈,还连累你也……你伤这么重……”
聂昭原本欣慰,听她絮叨个不停又不禁失笑,“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不是,你哭什么?”
不说还好,这话一出李行露反而哭得更凶了,聂昭一连说了好几遍“别哭了”也无用,只能无奈地道,“听话,真别哭了,好好儿留着体力,今晚会有人来救我们。”
李行露霍然擡头,面上似惊似喜,开口却不忘将声音压低,“什,你说什么?真的吗?”
“当t然是真的,这时候我哪有心思逗你玩儿。”聂昭有些不耐烦了,又像是伤口痛得实在厉害,抛出这么一句便闭目靠上墙壁,不说话了。她眉间深深蹙起,似思索着什么,沉吟一刻又睁眼对她道,“你帮我看看,现在几点钟了。”
李行露没有多问,只挪动身子竭力往聂昭身后的方向看,见那里挂着一盏壁钟,时针刚刚划过凌晨十二点钟。
聂昭“嗯”了一声,心中默然盘算起时间——
临别时,她对宋方州讲的那句话,听来只是一句痴男怨女的执念情缠,实际却道明了她眼下的位置。
“你我之事,从一开始就错了,是我错,我该听你的,不该选择雪堂。”
她口中的“雪堂”,实则并非陈雪堂,而是苏东坡谪居黄州时的故居“雪堂”。只要宋方州能参透此处的深意,接下来便一切都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