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要我说几回?因为我在这条路上遇见了你啊!记不记得在马尔斯餐厅那回?有几个爱国的年轻人想杀我,当着你的面,除了那句‘我宋方州不是汉奸’,我根本就讲不出旁的话来!聂昭,你是我见过的最正义、最赤诚的女子,在你面前,我真的很想做个好人,很怕你瞧我不起。后来我也时刻在提点着自己,倘若真有哪一步走错,你保准就不喜欢我了……”
宋方州回眸看向聂昭。
此刻,夕阳照在他的身上,令她生出一种错觉,就好像全世界所有的光彩都聚到了他一人的眼中。
他专注地注视她,语声是那么轻轻的,却听得她心跳如鼓,“我做的事,就算这个国家不值得,你也值得。如果没有你,说不定我就真成汉奸了。”
听来云淡风轻的一句情缠,她却明白,此是他的英雄意,家国志。
她鼻尖一酸,不愿被他看到眼底的红,便赶忙将他往外一推,“说得比唱得好听,这又成一切为了我了!赶明儿你要真跟那些日本人一条心了,是不是又该说我蛇蝎毒妇,蛊惑了你的心了?”
宋方州咬牙切齿地瞪她,“你有病啊?你能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这个时候你,你难道不应该热泪盈眶抱着我喊两句我永远爱你吗?”
“我的意思是……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其实你走哪条路跟我是没关系的!毕竟类聚群分嘛,定是你本身就是这么个赤心热血的好男儿,这才会看上我呀?”
“也行吧,随你怎么夸!你其实就是想夸我,借以佐证自己有品味,格调高,会选男人,对吧?”
“我才没你那么无聊呢,我夸赞你就是真夸赞你,我确实觉得你很好啊!”聂昭决然摇头,眉目间尽是坦荡,眼见宋方州唇角不住地往起勾,不由骂他一声“你才有病”,转身迈开脚步往回廊更深处行去。
他的影子始终跟在身侧,她脚步快,他便跟紧些;她脚步慢,他便也缓几步。
一树木槿,落英纷飞。夏日晚风从湖上吹来,氤氲水雾随着花瓣飘拂,抚过她的鬓角,携来暗香盈盈;吹过他的领口,涤荡风流款款。
聂昭始终没有回头,只从湖中扫着他的倒影,也觉得满足。她忽然想,假使时光可以就此停泊,会否一切尽善尽美?
可她又明白,不论她还是他,心里都压着一件无比沉重的事。此刻的缄默,此刻的黄昏,已是不可多得的奢侈了……
戏台渐近,戏者唱词听得越发清晰,似是一出《灞陵桥》。
聂昭不觉一笑,“当年,可真是多亏了那出《赤壁之战》。”
“什么《赤壁之战》?”
“就是在龙华的时候啊!你带我去吃涮肉,台上恰好唱了一段周公瑾送别黄公覆的戏,我当即想到,这兴许就是你与陈雪堂有意铺排的苦肉计!”
“那天倒真是巧了!你说说,这戏词啊,有时候也能传递不少信——”
宋方州语声一顿,飞快上前两步拉住聂昭手腕,见对方眼里同样有锐利的光芒闪过!二人无声对视,似都想到了同一处去——
短促的沉吟过后,宋方州率先开口,“此去南京,你,京剧,或者——”
聂昭低咳一声,擡手去掖耳鬓的发,“能唱是能唱,不过呢,我唱戏什么水平,你是清楚的……”
“啊,也是,也是……”宋方州也露了两分难色,不待再说什么,却见聂昭忽然擡了头,朝他身后望去,“画玉?”
原是梁画玉行过来了。
一身海棠色丝绸旗袍拢出她婀娜的身姿,眉梢横斜入鬓,杏眸秋波剪水。她手里提了两盒糕点,径直往聂昭面前一送,“喏,带回去尝尝看。”
“这什么?”聂昭疑惑着接过来,听梁画玉继续道,“后厨最近新研究的小点心,有桂花的,还一盒是芝麻糯米的,都好吃。陈长官今儿不是给你带回去一份杏花糕么?那这两t样你八成也能爱吃,我就每样给你包了一份。”
“他方才打包了杏花糕?”聂昭反问一句,回眸与宋方州略略对视,似各自了然了什么,却是什么也没说——
她一向不爱吃甜食,这一点陈雪堂是清楚的,这杏花糕绝不可能是带给她的。
聂昭兀自琢磨着,宋方州却已开了口,双手插在西服裤兜里,扬着眉道,“你这女人很少这么好心啊,是不是有事找聂昭帮忙啊?”
“我们姐妹的事情,干你什么事儿了?”梁画玉瞪了宋方州一眼,转而去看聂昭,拉过她的手笑盈盈地问,“那个,灼灼呀,我还是想问……陈明光最近联系过家里没有啊?”
“没有!”聂昭一口否认,下一刻又感觉自己的反应不大自然,赶忙从身后一拉宋方州的衬衫,后者立即咳了一声接过话来,“啊,对,刚陈雪堂还找我们俩说呢,说他弟弟失踪了,到处也打听不到音信!”
“啊?那,那会不会是遇到什么不测了,他从不会这样久不找我的呀……”梁画玉顿时变了脸色,一双秀眉紧紧拧着,却听宋方州低低地问,“我问一下啊,没别的意思。我看报纸上登了,你跟那个罗伯特即将订婚,那你还总打听人家陈明光干嘛呢?”
“你当我是干嘛?我,我之前买地皮不是他拿的钱么,现在戏馆也赚了钱了,我是想着把钱还给他!从此两清!”
“啧,你当年从斜桥弄跑出来欠了一屁股债,我也帮你还了不少,反正陈明光现在也找不到人,你不如先还我。”
“谁欠你钱了?你有字据吗?”
“不是,你不能不认账吧?”
“灼灼,让他闭嘴!”
“闭嘴!”
“我——”宋方州还要说话,迎上聂昭横来的一眼,顿时住了口。
梁画玉冷哼一声就要走,宋方州却是眸光一亮,似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切对聂昭道,“我真有正事要说!你快叫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