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尽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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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雪堂与张照若匆匆离去,脚步声已渐t远,宋方州的目光却还停留在门外,似沉思着什么。
聂昭蓦地开了口,语声不大,却是十足笃定的,“你不想杀津田良二。”
宋方州转眸看她,半晌没有说话,又看向窗外摇曳着的花树。
眼下天色渐暗,檐下风起,桌上茶也凉透。
他索性起身,“屋子里闷,出去走走吧。”
说着,他拿起聂昭搭在椅背的黑网纱礼帽,递给她戴上。他也戴上一顶宽檐的礼帽,二人一前一后从隐秘的服务通道出去,行到明珠戏馆的后花园。
“其实,自从见到津田良二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对这个人是有很深感情的。”
聂昭歪头看一眼宋方州,见他没应声,便继续道,“你自己兴许察觉不出,很多时候,你的气质其实很像他,你说话的神态,动作,都有些像的。所以我觉得,他一定影响你很深。”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
“不可能,我的气质不可能像任何人,没人像我这么帅。”
聂昭白他一眼,顿时便感觉无话可说了。
宋方州朗然笑了,牵了她的手带她往长廊里走,一边随口问,“你眼里,我什么气质啊?”
“不要脸的气质。”
“说正经的。”
“唔……那就是定庵先生那句诗,怎么说的来着,亦侠亦狂亦温文?”
“那阁下便是……亦娴亦雅亦英姿!”
“宋主编好文采啊!”
“聂警官谬赞了!”
二人有来有回地说着,不约而同便驻足到廊中的一处亭间。此处正临后湖,于此风和日丽的黄昏,湖光人影两相辉映,心下一池静水仿佛也被晚风吹皱了几分——
聂昭方才那句话,再度浮现在宋方州心头。
他不得不承认,那的确是他寻思了良久的事。只是,聂征夷才刚刚死在津田良二手上,于家于国,于公于私,他都没有任何资格在聂昭面前讲出这桩心事。
却没料到,她竟主动来提。
“津田良二待我,的确恩同再造。”
宋方州悄然开口,眼睫随语声垂下,投一片柔和的弧影在脸上。聂昭没搭话,只静静望着他,轻扣了扣他的掌心,意思是她在听。
他长长叹出一口气来,声音是罕见的轻淡,徐徐开口,“陈雪堂应当与你讲过我的事。我少时家境还行,不过后来因为我爹起义失败的事,我们家就彻底没落了,是我姐供我读的大学。
“毕业以后我回广州办报纸,我这个性子你也知道,两年不到就将省内的高官权贵开罪了个遍,尤其是军阀,个个都想要我的命。
“当时我觉得这国家完了,一句真话也听不得,烂透了,我这辈子也烂透了,读书时候那些理想全成了狗屁。
“这时候,津田良二找到了我。”
宋方州语声一顿,微仰起脸,望了天边残存一线的霞光,良久才继续开口,“他说,他看过我写的文章,很欣赏我的才华,更欣赏我不畏权贵的风骨。聂昭,你知道这句话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未等聂昭应声,他已自顾开了口,眼中露出希冀般的光色,“我觉得我活过来了!那也是我第一次真正明白,‘士为知己者死’是什么意思!
“津田良二还说,愿意资助我去美国读书,往后若愿意从政,他可以帮忙,若想做个纯粹的学者,自然也可以留在美国。
“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时,我埋首研究马克思主义元典,后来又攻读美国的经济,回国以后顺利进入仕途。如果没有津田良二的资助和鼓励,我根本就还是那个心灰意冷的小编辑,什么事也做不成。
“也是回国后我才发现,所谓欣赏其实只是个幌子,津田良二实际看中的,是我姐夫手里的烟土公司。或者说,他想通过我,插手上海的烟土市场。
“我当然知道,我酿成大祸了。可是……怎么说呢,人在一无所有的时候,是无所畏惧的,而一旦拥有过什么,反而就变得畏首畏尾,再难放下。聂昭,你能懂吗?得到的越多,就越怕失去……
“那时候,我已经不愿失去津田良二的臂助了。在津田良二的扶持下,我在仕途上越走越顺,掌握的权力越来越大,津田良二也越来越信任我,我忽然发觉这其实是个机会,让我弥补过错——”
“所以你便决定,顺水推舟,索性成为一颗嵌入日本商团里的钉子?”
“也别说得这么好听。”宋方州一笑,眼里涌现几分嘲弄,继续道,“说心里话,我始终都做不下这个决定。因为我知道,这条路太难走了,可我却不知道,这个残破糜烂的国家还值不值得我再付出一次真心。陈雪堂是了解我的,他看出我的摇摆,所以当时就想要了我的命,永绝后患。”
聂昭默然听着,眼里有深深的无奈与洞悉,好似又有不解,沉吟半晌才审慎地问,“可是,这条路你走得比谁都要坚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