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对任何人都未曾袒露过的心绪。t

宋方州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暖缓缓渗入她的心里，“生死都有定数，这事情不能怪你。”

“不怪我么？”聂昭转回身，直视他道，“津田良二的目标只是我而已，他是冲着那六个人的死来的。那天，如果不是我担心老聂的伤，执意与他们同路，老聂和奥丽都不会死的。”

“照你这样说，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说，倘若不是在龙华市集上碰到你，仅是那道枪伤也早就要了老聂的命了？”

“怎么能这样论？”

“怎么就不能这样论？”

“你这个人，你怎么总有歪道理讲！”

“认了吧，讲道理这种事，你从来就没赢过我。”宋方州修眉一挑，眼里全是不客气的睥睨，似洋洋得意。

聂昭难得地没有反唇相讥。因为她明白，他有意表现得戏谑只是为了让她宽心，别再紧绷着那条自责的神经。说不清天意凑巧，他这样一说，她倒生出一种念头:兴许冥冥中老聂是知道自己要走了的，这才忽然出现在她身边，多陪伴了她几个日子。

至于奥丽……

她看得清楚，当她讲出奥丽死讯的时候，宋方州眼中是有极重的痛楚闪过的。只那么一眼，便叫她再难在他面前提起，更难分辨，这翻涌在心头的感觉是恐惧，是愧疚，还是嫉恨……

“滴答”一声。

是悬挂壁上的老式挂钟，时针再度越过一格数字，若非阴雨连绵，只怕天已该亮了。他与她都知道，彼此间余下的时光，正随着那“滴答”声响流走。很快，硝烟又将弥漫，他便又是那迷雾背后的人，对视一眼也成奢求。她甚至有意压下了李行露的事情未提，更不愿再提奥丽，只觉一切都是这样匆匆，就让她自私一回，贪心一回……

聂昭闭目叹息一声，良久凝视着宋方州，见他飞扬神情里带出的笑与柔光，不觉就坠入那深邃而熟悉的温柔里去。她张开手臂，环住他的肩膀，喃喃开口，“我真想你。”

他心口一紧，情不自禁低头吻上她的唇，她的眼，辗转流连，不忍释怀。聂昭闭了眼，感觉到他双唇经过的地方带来久违的战栗与快感，瞬息之间已化为炽浪，呼啸着卷过她的每一寸感知。辗转千日，失而复得，她的手臂攀上他的脖颈，指腹将将碰到他的领口，他却触电般颤了一颤，转而抽身出来——

聂昭茫然不知所以，似不敢相信，他刚刚拒绝了她的亲近。

缄默片刻，他若无其事地笑了，“好了，外头雨也小了，我送你回陈公馆吧。回去好好地睡一觉，别忘了方才商量的事，我与老陈可全都仰仗你了。”

说话间他已转身，拿过自己的外套朝聂昭递去，仿佛方才的旖旎只是她幻想了这么多年的一场梦。

她当然不肯接，只用眼神向他索要一个解释。

四目相对，到底是宋方州率先错开目光，眼里掠过明显的躲闪，“聂昭，我……”

一个“我”字余音未尽，她已上前，一把扯开他的领扣。

似呆了一般，他不再躲闪——

就好像彼时初识，他明知自己即将踏上一条无归的路，不该引她动情，却还是步步行入她的生命；

就好像此番重逢，他早告诫过自己远离她、疏远她，却偏偏还是靠近，怎么也抽不开身。

错也错了，罢也罢了……

他任由她解开他的衬衫，露出那片布满胸膛的狰狞沟壑。每露出一分，她的心口便抽痛一分，双手早已颤抖地麻木，渐渐使不上力气，心痛却愈加清晰——

她从来都没有忘。

重逢至今，每每见到他行止华贵，翩翩优雅，她总是不自觉地想到他的一身伤痕。当年，为了博得津田良二的信任，他曾经受了长达半月的刑讯。她始终不敢往明白里想，他那样一个人，若置身于污水横流、老鼠四窜的刑室，经受那些严酷的刑罚，会是如何模样。她只是记得陈雪堂那句话：此事从始至终，他只拜托过我一件事，那就是，绝不要让你见到他现在的模样。

纵然早有料想，真正看到的这一刻，却还是令她冷汗投体。喘息急促起来，浑身皆在颤抖，似极力压抑着喉中的哽咽，聂昭却辨不清是他是她了。

“不痛。”他的声音响起，语声带着微微的轻快，一边将她的手拢在心口。

这短短二字，如一只无形的手，撕扯他身上的每一处伤口，牵带着她的痛。她说不出话，只望着他的眼睛，欲念不知何时已悄然消散，化作一腔久别的情浓。这一刻，一切的纷扰、罹难、家国、战火，俱已在他的伤疤面前遥遥远去，淡得不值一提。

她抓住他的手，哀哀地问他，“值得吗？”

他啼笑皆非，“当年去找陈雪堂告发我走私叛国的时候，你可不是这副哭唧唧的模样啊。”

她只是哭。

他抹去她的眼泪，伸手将她揽在身旁，笑容中满是无奈，却无比从容，“值得。”

她听见他胸膛下传来沉稳坚定的心跳，也听见他缓轻郑重的声音，耐心应答着她，“你知道，我的名字原本是‘方舟’。我时常想，我的生命好像就是这样一艘船，航行在大雾茫茫的海面上，不知昼夜，没有光亮。

“我也不知道陆地究竟在何方，可我的船上载满了人啊，我就必须，不停地，不停地寻找那个对的方向——

“我始终都以为，我生来这世上，就是为了找到这条抵达陆地的路。

“如今才知道，其实不止如此——”

他顿一顿，温柔托起聂昭的脸，望向她眼眸深处。

她无声与他对视，听他继续开口，声音已然哽咽，“还为了，在这条路上，遇见一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