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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尽 古月阿酒 2041 字 3个月前

有时尽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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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雨停,墓园内古木森森。

薛梦眉的步履很慢。饶是如此,这三十年的距离,也还是很快就走到了终点。恍惚也只弹指,流年瞬间即逝,昔日少年热血,终成黄土一抔……

几步外便是聂征夷的墓碑了。只是,这几步的距离,已是地上地下,人间黄泉;

已是永不相逢。

遵照聂征夷的意愿,聂昭并未将他的骨灰送回哈尔滨,而是在北平选了一处墓地安葬。因着聂征夷一生未娶,无亲无子,再加上如今这敏感身份,葬礼不得不秘密进行,为他送葬的也就只有聂昭与陈雪堂二人。

薛梦眉是今日黄昏时才赶到的。她站定到聂昭身侧,摘下手套放入风衣口袋里,又摘下帽子,虔诚地冲着墓碑鞠上一躬,直起身却笑了,“谁送的花呀?”

聂昭跟着她的视线往墓碑前一望,见一束雪白的兰花用丝带扎着,规规整整放在墓前,便微笑道,“是雪堂祭奠老聂的。”

“你先生真优雅。不过这么好看的花,送老聂可纯属浪费了,他懂个屁。”薛梦眉撇撇嘴,自顾从口袋里拿出盒香烟来,点一支叼在嘴里,再点一支,躬下身子往那花束里插,念叨着道,“抽烟吧还是,抽一辈子了,到那边儿保准也戒不了。”

花束扎得不那么紧实,香烟又软,薛梦眉插了好半天才将香烟插稳,像是t躬身躬得累了,索性就倚着墓碑坐到边上,也不顾雨水已将地面打得潮湿。

她拍拍墓碑,就像拍着谁的肩膀,笑着道,“还是你鸡贼啊!他们都早早儿地走了,就留咱们俩,今儿你先走一步,还有老娘来给你送烟酒,赶明儿我也到了这一天,可没人管我了!”

她说得漫不加意,脸上始终挂着疏懒的笑,就如同旧日里与聂征夷斗嘴的模样。

可聂昭却看到她眼里的红。

“眉姐。”她脱口唤她一声,语出才惊觉沙哑。

薛梦眉听出她的哀伤,便先抹了自己眼角的泪,朝她招招手,“来,灼灼,到眉姐这儿来。”

聂昭依言上前,坐到墓碑的另一边,于霞光中望见薛梦眉鬓边的霜白,好像比往日明显了许多。后者偏头与她对视一眼,拉过她的手握住,轻轻地安慰道,“灼灼呀,你真别难过,老聂想这一天都想了三十年了,他这是如愿以偿。”

“如愿以偿?”

“我琢磨着,八成是相宜肯原谅他了,不然他是不敢死的。”薛梦眉说着,吸了口烟徐徐地吐出,带一点意味深长的笑容,“相宜就葬在北平。只不过,相宜是以亡妻之礼落葬在人家夫家的墓园里,不干老聂一点事儿。”

亡妻之礼?夫家?

相宜难道不是老聂的妻子吗?

聂昭略有些失神,不可置信般望着薛梦眉——

早在醉雨话婵初见时,她便问过聂征夷,为何不愿意娶她过门。聂征夷的回答她一个字也没有忘:

“妻子有一个就够了。我早已娶妻,她叫陈相宜,我很爱她。”

显然是看出聂昭面上的疑窦,薛梦眉低了低头,叹声道,“相宜虽说不是老聂的妻子,倒确实是他一生的爱人。”

墓园尽处,灰白的云团聚拢又散开,聂昭缄默靠了墓碑,指尖无意识地一寸寸抚上那人名姓,心绪也随着云团聚散不定。

好似想起了远方的谁。

那句徘徊在心头十几年的话,她终究还是问了出口,“眉姐,我想听听他和相宜的事。”

“听了不难过么?”

聂昭眼神一滞,尚不知如何答话,那女子却已自顾讲了起来,“我想想啊,从哪儿讲起呢?得有三十几年了,那年,我陪相宜从上海来到北平,参与梁先生创立的保国会,就这么认识了老聂。”

薛梦眉笑起来,目光往远处望着,仿佛穿越了多年光景,再度回到那个柳絮纷飞的五月京城,天空湛蓝高远,不时有三两只白鸽飞过……

“那时候,大伙儿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只我小一点儿,我十七岁。老聂与相宜啊性格特别投契,又都是率性的人,简直一日也没有浪费,迅速就看对眼儿了!只可惜,好景不长……”

聂昭微微皱起眉,循着她说的“梁先生”、“保国会”,不由脱口,“好景不长……您是说,那年秋天,变法失败了?”

“没错。变法落败,太后下令捕杀一切维新派份子,老聂始终跟随在梁先生身边,自然是首当其冲。相宜呢,倒是免于一难。陈家在上海相当有地位,早在捕杀令下发之前,她爹便派人将她带回上海去了,软禁在家里,不准她再跟老聂见面,还为她安排了一桩姻亲。对方自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北京城里的少爷,留过洋,是个很有出息的年轻人。”

“相宜阿姨不会答应这桩婚事的。”

“当然不会,相宜这姑娘比你还倔呢,她心里只有老聂,谁也不会嫁!没多久,相宜就想法子从家跑出来了,当时老聂正被朝廷通缉,相宜没他的音信,却不肯回家,就那么一个人东奔西走地打听啊,一找就是两个月。直到有一日,相宜在路上发起高烧,险些病死过去,老聂才终于现身。”

“也就是说,他始终都知道相宜阿姨在找他?”

“是啊,你说说他多狠的心!”薛梦眉恨恨地啐一声,转瞬却又叹息起来,继续道,“相宜当时高兴坏了,谁知道,这个死老聂非但不肯接受相宜的情意,反而冷漠回绝,甚至是恶语相向,说相宜跟着他就是往火坑里跳,非要相宜回家嫁人!你想想,相宜当时得多难过呀?她是性格至烈的女子,一赌气,竟真嫁到北京去了!”

薛梦眉语声一顿,转眸望向聂昭,沉吟片刻才道,“倘若,故事到这里结束,兴许也是个不差的结果,你说是吧?”

聂昭缄默。

目光流转间,见那人垂了眸,眼里闪过轻淡的哀切,随即疲惫地笑笑,语声放得极慢,“相宜在两年后怀了身孕。临产时,她在新闻纸上看到老聂重伤被捕的消息,这一下,便……”她说不下去,良久才继续道,“老聂脱身以后,已经什么都晚了,什么都晚了……”

昏暗的天色下,夕阳无声摇曳,将聂昭的影子投在墓碑上。

她出神地听着,始终辨不清心里的滋味,到此刻却开口,“相宜阿姨的孩子,活下来了么?”

“嗯,是个女孩儿。”

“那我也就明白,老聂当年为何只见了我一面就想带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