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
两道;
三道……
八发子弹,六具尸体。
聂昭颤抖着推开车门,踉跄迈出去,一瞬不瞬地看向那几具倒在车边的尸体,仿佛这才醒神,开口却依旧语无伦次,“我们不是已经脱身了么?他们,他们都是中国人……”
“我不管什么中国人日本人,总归死人才可靠。”宋方州转头看她,冷峻侧脸雨水直流,双眼眨也未眨,“你知道,我为了走到今天,舍弃过什么。我赌不起。”
那话语并非质问,而是一种默认,默认她懂得他未曾讲完的话。
她当然懂。
何止是他?她不是也舍弃了一生的爱恨么?
然而……
这便能作为残杀同胞的理由么?
聂昭闭上眼,却怎么也压制不住心头的翻涌,感觉周身都在颤抖,就那么决然转身。
宋方州冷冷看着她的背影,忽地笑了,笑容里满是自嘲的苍凉,全无半分意外。他并未拦阻聂昭,只利落将衣袖一挽,拖起一人尸体往汽车里搬,忽然感觉手上一轻,竟是聂昭回来搬起了尸体的另一侧——
他顿住动作,见她神容坚定,直视他道,“我早说了,若哪日你杀了人,我帮你埋尸。”
死寂的山岭上荒芜丛生,长满了齐腰的杂草。
最后一锹黄土落下的时候,聂昭低头看一眼腕表,惊觉时针已划过了六点。这时间,天早该放亮了,却因着大雨的缘故,始终沉在浓稠的黑暗里。风声呼啸,冰冷的雨点子砸下来,让人睁不开眼。
宋方州将手里的铁锹往崖下一丢,几乎是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就那么背靠着汽车一倚,半晌才拉开副驾驶的车门,随后从车前绕过,坐回到驾驶位上。聂昭跟过来,径直迈上副驾驶的位子,未及t坐稳便听他道,“我送你去找陈雪堂。”
她“嗯”一声。
然而,四下却寂静下去,他并不去发动汽车,她也不催促,二人就那么各自闭目倚在车座上,谁也不知谁寻思着什么。
风雨越来越急,血腥味道与泥土湿气混合在一起,即使隔着车窗也令人作呕,又或者那早已是纠缠在他们身上的味道,散不去了。
阴沉的浓云层叠压着,风摇得树木呼呼作响,仿佛有谁在低语……
不知过去多久,聂昭感觉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伸手往风衣底下一探,取出一盒烟来,却发现那烟盒已被雨水浸透了,抖了好半天也只挑出两支还算干燥的。
她递一支给宋方州,后者没接,却开了口,“何时开始抽烟的?”
聂昭一愣,好像这才想起自己从前是不抽烟的。
她没有立刻答话,而是自顾点起一支烟来,吸一口才将脸偏到另一侧去,任凭湿漉漉的发丝覆在脸上,深深蹙了眉,似认真思索着他的问题。
就在他以为她不打算搭言的时候,她开了口,语声异常沙哑,“你走那年。”
他神色滞住,没说话,喉间却有一丝涩然。
她笑起来,若无其事似的道,“那时候,大家都劝我不要吸烟,怕伤到——”
她语声一顿,仓惶拉开车窗,掸了一下烟灰才继续道,“怕伤到,嗓子,好歹……从前也做过坤角儿,我这声音,还行……”
那语声越说越低,好似连她自己也觉得这谎言太过拙劣,却怎么也张不开口,讲出那句实际的话——
怕伤到,腹中的孩子。
三年前,坚持留下这孩子时,她曾将她看作他们感情的结晶,就是豁出命去也不舍得抛弃。可如今,他冷了她这么多日子,她亦认定今生缘尽……
心字既已成灰,又如何能将此事说与他?
她可以接受宋方州怨她、恨她、忘记她,却唯独不能接受,他因为一个孩子的存在而爱她。
只这样想上一想,聂昭也感觉无比生厌。
厌的是那个眉目与他日渐相似的女孩,更是她自己这近乎病态的心思,唯愿他通通不要知晓才好……
无措间,他却唤一声“聂昭”,令她一惊。
他坐直几分,似忽然想到了什么,寻了她的眼神望住,开口却全然是另一件事,“你有没有想过……上白石只派了三人就敢闯陈公馆,显然是明知你家里只有一名女仆。此事应当也只有你身边的人才清楚,你有没有想过,日本人是如何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