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2 / 2)

在室内明晃晃的灯笼布影之下,别着一朵银骨水仙花簪,女儿装扮,低调却难掩姿色的青葱少年,就站在一旁。

此刻因掌柜的引言,他也正擡头,将将好与赵予墨相视。

赵予墨本来就红着地眼,这一刻变得更加酸涩。

他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否则本该出了城门的少年,怎么会就这样站在他面前?

掌柜的完成任务,功成身退,将空间留给了赵予墨和临柏二人,便继续下楼招呼客人了。

而赵予墨,则一直愣着,和临柏对视着,始终感觉自己是在做梦。

他怕不是酒喝太多,又太希望临柏可以留下,所以真的产生了幻觉。

可…他又好像真的从那双漆黑明亮的漂亮眼瞳中,瞧见自己倒映在其中的身影。赵予墨心跳难歇,视线在临柏的发鬓,鼻尖,唇峰上胡乱游走。

直到,直到楼下炸出一串热闹的笑声,将胆子小的少年吓得往赵予墨身边迈进一步。

他正想回头看看发生了什么,身体就被猛然一拽。天旋地转,耳边响起一阵关门的声响,少年便被拉进了一个宽广却十分温暖的怀里,死死抱着。

赵予墨背靠房门,将头埋在临柏肩头,双臂紧紧拥着这具瘦弱的身体,差点就使了十成力道。但尚存的理智让他勉强记得自己的力道有多可怕,故而他还是克制了,稍稍松了不少劲儿。

可即便如此,临柏还是被他抱得生疼。

赵予墨想问他,你为什么在这,为什么不走。但话到了嘴边,又通通化成刺痛的空气,让他喉咙疼得像被针扎。

让他感觉,如果问出口,面前的这个临柏幻影就会消失。他只好紧紧抱着,祈求,这不是一场梦。

……

其实,赵予墨就算问了,临柏也不一定能做出回答。

就在不久之前,临柏攥着皓月的缰绳,已经走到了城门口。看着那条梦寐已久的自由之路,他心潮澎湃,几乎马上就能圆梦。

可他却在迈出那一步之前,脑海里浮现出了赵予墨的脸。

想起他在桥上望着自己的那个眼神,想到临行前,赵予墨又一次向他坦诚心意。

与之前不同,这一回临柏听进心里,也相信了他的所有。他搞不懂胸口澎湃的心跳,只忍不住想,他若真的一走了之,今后赵予墨的日子,会不会也不好过?

赵予墨之后应当如何隐瞒他离开的真相?找个人顶替,或是称自己暴毙?无论哪种,都有可能被多疑的临隽或其他人找茬,并想尽办法挖掘真相。

届时赵予墨该如何应对,她又会不会因为自己而身陷险境。

……

临柏收回心思,心道这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他只是,想为自己的犹豫套一层说得过去的外壳罢了。

他摒弃这些理由,慢慢垂下眸,问着自己的心。

问他为什么犹豫…为什么想赵予墨。

他渴望自由,没错,但他似乎也在渴望被人放在心上,珍视着,深爱着。

随着年岁增长,他好像逐渐遗忘了这份渴求,只将一切凝聚在自由之上。

赵予墨悄无声息地填补了这份空白。

赵予墨是真的在爱他。

遏制不住的难过,让临柏站定在城门前,忍不住想,如果他走了,赵予墨要怎么办。

他也好像只有他了。

临柏明白孤独是何滋味,在被赵予墨教会识字之前,他常与孤独为伴。

那难以言喻的绝望和寂寥绝不是单纯的两个字能够概括。

临柏侧头看向身旁的皓月,在大大的马头凑过来蹭他的时候,脑袋里冒出了一个无比笃定的想法。

他需要我。

赵予墨需要我。

这番念想在见着赵予墨,被他拥在怀中时,得到了证实。

塞外边疆饮风尝雪的镇北侯,比他高了好些,一个怀抱就能把他完全抱裹的赵虎,一刀就能将人砍成两半的赵予墨,此时此刻,竟双手微颤,呼吸也有些许凌乱。

哪里还有昔日的威风。

临柏觉得有点疼,疼得眼眶跟着一块儿红了起来。

偏了偏头,临柏将脸挪向脖颈方向,脑袋便枕在了赵予墨的肩上。耳朵贴着他的肩,贴着锁骨,靠近胸口,然后听赵予墨胸腔之中,铿锵有力的心跳。

窗外,烟花满空,花攒绮簇。

险些情绪失控的赵予墨就这么抱着临柏,默不作声地站了很久。直到屋外传来店小二的问询之声,他才不情不愿松开临柏,带他到座上。

看着吃了几粒饺子,便开始慢吞吞进食汤圆的临柏,赵予墨依旧恍惚,甚至连最后两人回家的过程都记不大清了。

零星一点记忆,还是他和临柏出门以后,两人一块牵着皓月,带着他备好的,又重又沉的行囊,一块往回走。

接下来几天,他们二人默契的谁也不提元宵节那夜的事,仿佛这件事未曾发生过。

服侍这么些日子,侍女们对这个可怜漂亮又毫无架子,如兔子一般的公主早就生出了浓厚的感情。得知公主在宫中险些受辱,她们各个义愤填膺,后边又见公主那毫无生气的模样,更是心疼的吃不下也睡不好,好在……好在侯爷陪着公主在元宵夜出门逛了一遭,公主恢复了一些生气,侍女们心口的大石也总算有了一些着落。

元宵夜回来的赵予墨,比之以往,要更加的殷勤,成日里就是守着临柏,有事没事就要看他一眼。而临柏也在逐渐找回从前,找回春日宴前的自己。

摸了摸皓月的鬓发,临柏牵着马绳,听身后传来一声响动。

回头看,是冰雪消融。

滴答滴答,不断融化的雪水从树上滴落,没了支撑点的雪块从树梢两侧分散坠下,方才发出那一声响。

临柏寻声,本意只是想看看是何动静,却瞧见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南院的赵予墨,硬是把临柏吓了一跳。

他就那么悄无声息的站在院门边,没发出一点声音,像是只蛰伏的老虎,随时等待捕食猎物。

但他见自己吓着了临柏,那种深沉的神色又立刻消散了去,几个快步,便走到了临柏身边。

后者默然与他对视,眼中凝出问询之色。

赵予墨看了他一会,低着声问道:“用过早膳了吗?”

…这句算是废话,临柏起床就被逼着一定要乖乖吃早餐,如今已经形成习惯了。

但他还是乖乖点了点头,回应赵予墨。

后者盯着他看,好一会,才伸手抓住皓月的马缰绳:“同我去个地方。”

话音落,他便带着临柏一块儿御马。

临柏还以为他是想带自己散步,但瞧见越发眼熟的城墙大门,他就觉得有些不对了。

他试图用眼神询问赵予墨,他想做什么,后者却在城墙阶梯口边停下,把他抱了下来。

带着疑惑,临柏随赵予墨一块走上城墙。

已是二月。

春雪消融。

城外的萧条之像被一片悄然而至的绿意填缀,生机勃勃。

他这是带自己来看风景吗?

带着这样的疑问,临柏侧首看向赵予墨,只看见那个面容刚毅的男人直勾勾盯着城外,看也不看自己。

心中不安越发浓烈,他终于听到,看到赵予墨开口,说:“对不起。”

什么?

愣怔着,他听赵予墨低声说:“你大概不明白,我有很多事骗了你,互相抚慰晨痛这种事,一般都是两心相悦的人才会做。我却欺你无知,想尽办法占你便宜。”

“我亦清楚,日后你长大些,定会明白这些道理,那时怕是会恨我到底。”

他喉头微动:“你现在知道了,再想走,也还来得及。”

“我并不是个十分大度的人。”赵予墨遥遥望向城墙之外,说,“如果你想离开,就只有这么一次,而且是最后一次的机会。如果你现在不走,以后再想走,就不可能了。”

“趁现在我还有理智,还能克制着,逼迫自己放手。”

“上回是我不好,考虑不周,想着你趁夜离开可以避开耳目。这一回我备了马车,也备了随行的侍从,他们负责将你送到下一座城,城中也有他人接应,他们会帮你做好掩护。”

“到时候,你再择个方向走,切记…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的去向。”说着,赵予墨的眼神已经空了许多,“包括…我。”

说完,他便静静地闭上眼,等着临柏对他做出审判,做出最后的选择。

然,临柏迟迟未有动静,赵予墨的心越发沉落。

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听到了一个非常细微,破碎而沙哑,满含委屈的少年嗓音,缓缓吐出一个生涩的单字。

“……我。”

赵予墨怔了一瞬,别过头,满目错愕看向临柏。

只见少年眼角发红,低着眸子,努力地…尝试着开口。

只是他早已忘记如何发声,如何说话,所以头一个冒出声,后边的两个字,就只剩气音。

习惯把眼泪憋回心里的临柏,大概是真委屈了,这会儿怎么呼吸都没办法平复。

赵予墨便瞧见,少年说出那两字气音之后,砸了一颗泪,在他心头。

“……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