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街道上,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可惜置身于人群当中的临柏难以融入这份热闹。
反反复复看着信上的内容,临柏只觉得似乎每一个字都看得明白,却晦涩难懂,无法理解。亦不知愣怔了多久,他才终于好像回过了一点儿神,再度擡头看向桥面,试图寻找赵予墨的身影。
好像是幻觉,他仿佛看到了赵予墨站在桥上,正看着自己的方向。而他看着自己的那个神情,让他觉得十分眼熟。
好似数年前,娘亲自缢之前,抚摸他的脸庞时露出的表情。
他甚至来不及多想,赵予墨就在人潮涌来的下一瞬,骤然消失在人海当中,无论临柏如何寻觅都找不着他的身影。
直到这一刻,临柏才终于回过神,意识到赵予墨……这是要放他离开。
赵予墨。
赵予墨……
赵予墨什么时候知道他想离开的?
他从未主动表示自己想要离开皇都这件事,唯一一次有过的尝试,也仅仅是在数月前的那一夜庆典。从那之后,他虽心有所想,却再未呈现。
所以赵予墨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知道他的心思?
他为何一直隐忍不发,又为何等到现在,放他离开?
临柏低下头,看着纸上的【望安】,只觉喉间酸涩,竟连呼吸和吞咽都十分困难了起来。
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恍然间,临柏想起很多天前,赵予墨拿来一本数册,说要教他学习算数。那会儿的赵予墨有一句话说得奇怪,临柏只觉得他的思维难懂,所以不曾放在心上,如今细细想来,倒像是赵予墨在为自己离开作打算。
他说:“江湖险恶,凡事都需格外留心,还得掌握基本的活计,才不至于被人骗了还反着帮人数钱。”
读书,算数,骑马。
这一桩桩,一件件……是否都存在赵予墨为自己铺路的痕迹?
临柏站定在原地,似乎不知道应该如何抉择。直到身旁暴起了一簇不知道是谁燃放的小小鞭炮,他才猛地一下反应过来,意识到他好像、真的、自由了。
他试探性地向后退了半步,看看桥面,又看了看身旁你来我往却又毫不相干的行人。他们有些人的眼睛偶尔会落在自己身上,却完全没有监视的意味。
所以他真的可以离开吗?
心跳声猛然放大,眼瞳微颤的临柏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他攥紧手里信,犹豫着,慢慢侧过身,最后又凝了桥面方向一眼,便踉跄着,朝地图上画的城门方向跑去。
赵予墨先前带他骑马逛街,让他熟悉了街道大致布局。而今又有地图在手,临柏几乎没怎么费劲,就跑到了城门附近。
皓月通体雪白,在烛影之下,身姿显得格外挺拔。临柏隔了老远就看到了它的身影,然后一路快步走到它身侧,发现了它马屁股上挂着的大大小小的箱子行囊。
一旁一位守着马的老者,见他直冲皓月而来,便起身,给他行了个礼。
“姑娘可是…柏儿?”
柏儿?
应当是他吧。临柏看着老者并未做声。
老者笑了笑,说道:“一位官人嘱咐我看马,说他的妻子柏儿将在不久之后前来领马,还说…姑娘长得十分好看,我只要一看就知。”
老者眉眼弯弯,一开始以为只是那位官人情人眼里出西施,却不想临柏竟这般美若天人。
他确实一眼就知道了。
赵予墨当时特地为临柏扯了个近日得了口疾,不大方便开口的借口。故而老者并未多问,而是将马匹缰绳转交给了临柏,便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提着酒壶,一边喝一边慢慢走入人群。
临柏站在原地,目送老者离去。又愣了许久,直到皓月俯下头,轻轻蹭向他的脸颊,临柏侧眸去,同这它对上眼。
……
此时此刻,他攥紧缰绳,才终于有了实感。
赵予墨真的…放他走了。
*
从另一侧桥面下来的赵予墨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黯然。他侧头看了看依旧在河面上大放异彩的璀璨烟花,沉默许久,才收回视线,走向清芬楼。
还不能回府。
府外或多或少都会有陛下或其他人的眼线,他如果独自一人回去,还不急着找临柏,定会叫人瞧出异样。可他若为了掩饰异样,做出寻找临柏的举动,又可能会阻碍到临柏。
所以他得拖一拖时间,最好拖到明天,或是更晚,等临柏离开皇城,再假意寻人,临柏才能更加的安全。
大步迈入清芬楼,有眼力见儿的掌柜随即上迎,乐呵呵地跟赵予墨道了声节贺。而后,他便瞧了瞧赵予墨身侧,问道:“侯爷今日怎么没带公主殿下一块儿出来呀?”
赵予墨强装无事,笑道:“撞着个总角小儿,糖葫芦脏了衣裙,他便要去铺面入一身新衣裳。我对那这个女儿家的物件儿实在不感兴趣,便叫侍女随他逛去,我先来你这躲会儿懒。”
掌柜的当即笑起来,点头表示理解:“姑娘家总是爱打扮的,我家那位也喜欢没事就出街上逛着,偶尔拉我一同去,哎,真是恨不得随身带个板凳,一有空闲就坐着。”
……赵予墨其实跟他没有共识,因为临柏乖得要死。如果他真的想逛,他大概腿断了也愿意陪着。但现在他只能装出一副“你懂我”的模样,然后独自一人走向厢房。
和上回一样,赵予墨早早地就定下了厢房,只是这一回,只有他一个人了。
先要了几坛清酒,赵予墨在座上小酌,脑袋思绪纷呈,想得都是临柏。
他走得慢,临柏这会儿应该已经按照地图走到城门旁,和皓月汇合了吧?
这些日子他不止一次带皓月认路,无论临柏想走往哪个方向,它都能用最快的速度到底临近城镇。
他备了银票银两,男子衣衫,干粮,水和两把可以随身携带的匕首。他想过派人跟随,但如果真的要临柏安全,他和他身边的人最好也不知道临柏的去向。
宫中袭击临柏的那两个假太监并非宫里人,虽陛下说下令彻查,但现在也没查出个头绪,叫赵予墨忽然有些后悔起当时将那畜生一刀两半的冲动行为。
但若叫他收手,赵予墨又觉得这两个畜生死得实在太痛快了。
应当将他们二人关入天牢,用剔骨刃一刀刀,一片片剜下皮肉。千刀万剐也不足以平赵予墨心头之愤。
天知道他看见狼狈的心上人从楼台赤足跑下来那一瞬间有多害怕。
他若是再晚一步,若是再晚一步!
赵予墨闷下口酒,已经不敢再想。
虽然及时将临柏救下,但临柏却又变回了从前那个模样,甚至比之前更…
他之前做的一切努力全皆付之东流。
赵予墨不止一次尝试解开临柏心房,然而这一回,临柏是真的缩回壳子里了,一点儿机会都不肯给他。
他观窗外鸿鹄,观满天白雪,观落叶随风,每一个眼神都阐述着他对自由的向往。赵予墨通通都看在眼里。
从临柏第一次想跑,赵予墨便猜到了他的想法。他有意无意地教临柏过日子的本事,不仅是在为临柏做准备,也是私心,希望在这些过程中,能叫临柏多看他几眼。
他希望临柏能对他动心。
他希望临柏可以打消离开他的念头。
那些亲昵缠绵的时光给了赵予墨一种所求已如愿的错觉,却不曾想,这真的只是错觉。
他好像真的没有别的办法,能让临柏高兴了。
那便放他走吧,让他到更远的地方。
或许离了这座城,他会穿上男装,会笑容满面,会遇到个心悦的姑娘,娶妻生子,过上自在又逍遥的日子。
走了也好。赵予墨闷下一口酒,默默用一只手掌捂在眼上。
他喉头微动,想着那两个袭击临柏的人定是有备而来。他们的目标似乎很明确,但身份成谜,实在难追寻其背后的始作俑者究竟为何人。
赵予墨思忖着近日与他关系并不和睦的人,思考想去也只想到那位品行不正的惠亲王。
睁开通红的眼,赵予墨面带杀气,又饮下一盏。在心中思道:若当真是他,如今证据不足,还不好办了。
最好便是将这件事同陛下牵扯到一块,以“宫中戒备森严,却依旧有外人能混入其中不被觉察,陛下安危实在令人担忧”为重点,放大此事。
届时层层追查,定能捕捉到蛛丝马迹。
清酿好饮,赵予墨想借此消愁,却发现自己越喝就越忍不住想临柏。
一想到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一个人在雪天行进,赵予墨就感觉整颗心都被揪了起来,仿佛要窒息了一般。
会不会安排的还不够?
临柏还穿着女装,孤身一人在夜中行走,即便走得是官道,也容易被人盯上。
他又穿得那样单薄,出门前只披了一件薄薄的外衫,夜里霜露这样重,他骑着马,若是吹到风,着凉了可怎么好。
赵予墨越想越心焦,越喝越难受。
到了最后,他手一拍桌,猛地起身就往外走。
不管怎么说,他得确保临柏安全地离开,安全到达另一座城镇才能稍稍安心。
开了门,赵予墨还没出去,就被站在门口正打算敲门的掌柜揽得一怔。
后者笑起来,说道:“侯爷这是心有灵犀啊,赶巧儿,我这刚把公主殿下引来。”
听到前半句,赵予墨满脸疑惑,心想这老小子怎么敢说出心有灵犀这种话的。但后半句入耳,他却怔在原地。
公主…殿下?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眼睛还是遵循着身体本能,随着掌柜示意的方向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