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走两步,被高嵘拉住手臂。这一下拉得池兰倚有点打颤。
旁边有路人看过来,池兰倚赶紧压低了声音说:“别摸我。”
高嵘道:“先到地方去说事吧。”
“……你能说什么正经事。”
真的是谈公事。高嵘说,“我不对你动手动脚。”
池兰倚抿着嘴唇,低低地嘟哝了一句:“坏老东西。”
高嵘扬扬眉毛。他觉得自己很成熟,很有素质,不像池兰倚。他就是活到七老八十,也不会管池兰倚叫坏老猫。
被养得好好的家猫,一辈子都应该觉得自己是个宝宝。
居民楼里没有电梯,楼道里还都是灰尘。池兰倚一路打喷嚏,被高嵘递了张手帕捂住口鼻。他们刚要走到楼道尽头,高嵘就停住了。
“看,有老鼠。”高嵘说。
池兰倚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一只大灰耗子跟看到猫似的,很快就跑没影了。
这灰扑扑的影子勾连起了他的一点思绪。池兰倚喃喃道:“人活在这里就像老鼠一样。”
“老鼠不好吗?我以为猫会喜欢老鼠的。”高嵘说。
高嵘又在说他是猫。池兰倚顿了一会儿,低声道:“没人会喜欢落魄的东西的。没有光鲜亮丽的外表,谁会愿意去看一颗……”
好像也称不上美丽。
“一颗……更扭曲的灵魂呢。”池兰倚说。
高嵘越过他两步,掏出了怀里的钥匙。
“但我很喜欢……曾经很喜欢生活在这里的那个人。”高嵘道,“我第一次来这里时,心里在想,我真嫌弃这个地方。但如果我生活在这里,一定做不到像那个人那样骄傲。”
他的话语很平和,池兰倚心里却突然有点酸酸涩涩。
这一刻的难过好像远远超越了之前的所有难过。
他在高嵘回头前转移话题:“到底谁会带你来这里。他不会觉得你和这个地方根本格格不入吗,他一定是在故意折腾你。”
不知道为什么,第三视角的描述,让他觉得安全。
“有的人非要我来这里,想要证明我和他过不到一起去。”高嵘道,“我刚进这个楼时就察觉到了。除了想让我看他的稿子,他还想看看我有没有勇气和他一起钻进这个楼里,到底是不是个伪君子。”
池兰倚觉得自己更难受了,好像时隔多年,有一枚他看不见的箭射中了他的心脏:“你都知道吗?那你是吗?”
高嵘:“是,我当时馋他的身子。你刚刚不也说了吗。”
池兰倚:……
“门开了,快进来吧。这里面的一切设施都和以前一模一样。”
“……我不想看。”
“进来吧。”高嵘道,“就当是我在欺负你,逼你过来看看你的纪念馆。”
“……”
“后来这里拆迁了吧?不知道我去世几十年后,如果它还在的话,会不会成为你的纪念故居。”
池兰倚的睫毛像蝴蝶一样颤抖。但他总算闷闷地转身了,跟着高嵘走入了地下室。他走得很小心,一步一顿,生怕踩到地雷。
地下室里一尘不染。
小小的地下室竟然也能被划分成起居区和工作区两部分。透气窗外的夕阳照进来,给屋内带来了点亮亮堂堂的味道。透气窗下,一架灰色的小床横在那里,看起来只有一米二那么宽。
高嵘进去就坐在床上。池兰倚有点别别扭扭地,找了个椅子自己坐上去。
工作台和架子上也收拾得整洁。池兰倚小心翼翼地去看。高嵘就在此刻说:“我没有你那种把房间弄乱的能力,就只能这样了。”
“你说谁的坏话,反正我听不懂。”池兰倚毛一奓,“你再不说正事我就走了。”
“你不坐在我旁边吗?”高嵘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你是不是忘记我们还在吵架了?”池兰倚瞪着眼睛,“我才不过去。而且床这么小,两个人哪里坐得下。”
高嵘:“好不巧,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我和某人在这里还一起躺下过,还做过爱,你记得吗?你那时没有一点经验,亲吻全靠啃,用一根手指都疼得不行。我后来才知道,你有时候喊疼是想要我快点。”
池兰倚脸腾地又红了:“不要造我的谣!”
“啊。”高嵘做出思考模样,“那个人不是你的话是谁呢?池兰倚,想不到你也想给自己戴绿帽。”
池兰倚一下子就站起来了:“你再不谈公事我真的走了!”
“好吧。”高嵘道,“或许我只是……真的太喜欢这里了。池兰倚,你眼中的伤疤对于其他人而言,或许是珍贵的记忆。”
“……”
“我不止喜欢过你光鲜亮丽的模样。在你还很落魄时,在你距离成功还很远时,我就已经喜欢……喜欢过你了。你明白吗。”
“喜欢到重生一世,还会把你最讨厌的地下室也买下来的程度。”
池兰倚的表情骤然间有些扭曲。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所以。
“你不需要自己去和股东吵架。”
“我知道你本来也不擅长做商业上的事。”
“即使吵架了,即使在报复你,我们也还是合伙人,览祎有我的那一份。”
“你还可以找我合作,合作不是帮忙。”
“……你不是恨我吗。”池兰倚轻声说。
“对,我恨你。”
“可我还没有没品味到,为了仇恨,阻拦一个天才,去获得他本应拥有的成功。”
池兰倚呆住了。
“但,即使你落魄了,即使你以后不想再做设计,即使你想雇佣别人来做设计,自己转向幕后……”
“不行!”池兰倚骤然急了,“我还想做设计,我还想做……”
“那你现在,还画得出新的设计稿来吗?”
铛。
脑袋像是被钟撞了一下。池兰倚一片空白,如被审判的罪人一般坐在原地。
他一动不动,呼吸微弱得像是马上就要死去。
高嵘没想到一句话,就能让池兰倚有这么大的反应。他下意识地要抱住池兰倚,却被他推开。
“……你不要觉得……不要以为,我再也画不出设计稿了……”池兰倚语无伦次地说,“你不要以为我画不出稿子了就会依靠你……依靠你去帮我做所有事情……不要以为……我会变成一个彻底的废物……让人控制我一辈子……”
他推开高嵘,踉踉跄跄地往地下室外跑去。高嵘抓住他的手臂,两人在争执之中,撞翻了一个玻璃瓶。
当啷。
玻璃瓶落地碎裂的瞬间。池兰倚忽然叫起来了。
“我有想法了,我不画稿子,我去做香水……香水的利润也很高,也能赚钱。做香水,也是创作……”
高嵘一愣。他看着突然激动起来的池兰倚:“你是一时兴起,头脑发热吗?”
池兰倚摇头,他还在激动,身体一直在抖,脚在地上走来走去。高嵘抓着他,把他拖回房间里:“你先冷静一点!”
慢慢地,池兰倚不动了。
“……上辈子你也说过,你要做香水……你27岁时吧。结果是销量惨淡,只卖出了几十瓶。”高嵘快速地、用力地说,“你不要一时冲动,为了反驳我而重蹈覆辙。你……”
“不是为了反驳你!”
高嵘不说话了。他看着手中的池兰倚。
很久之后,池兰倚轻轻说:“我并不是因为你,不是因为任何人……才决定去做香水。”
“你失败过。你这辈子连秀场的细节都要复刻得和上辈子一模一样,就是为了复刻成功。现在,你又和我说,你要去做上辈子就没做好的香水。”高嵘道,“你打算怎么做?继续酗酒,继续吃药吗?还是在失败之后,又一次精神崩溃?”
池兰倚沉默了。很久之后,他固执地擡头:“我就要。”
“池兰倚!”
“我就要!你还要控制我吗?你不是说,你要报复我吗?”
“……”
很久之后,高嵘在和他的对视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池兰倚……你的固执,你的自讨苦吃,让我害怕。”
我怕你任性,怕你忧郁,怕你冲动,怕你伤害到你自己。
比起仇恨你,我更害怕你。
……
他们从灰色的楼群里出来。在上车时,池兰倚掐着手指,开口了。
“我们太不冷静了。”他说,“等这件事被我解决完……等做完香水,我们再见面吧。”
“哪件事?”
“工作室的事,打官司的事。”池兰倚低头道,“只要见面,我就会忍不住和你吵架。”
沉默在车里蔓延很久。高嵘调节了一下后视镜:“你打算住在哪里。”
“工作室吧。”池兰倚道,“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很久之后,高嵘沉默地说了声好。
汽车向着工作室的方向行驶。就在尖顶小楼出现在眼前时,高嵘把汽车停在了街角。
迎着蒙蒙夜色,他开口道:“池兰倚。”
“……”
“我恨你。但你上辈子……到底有没有……”
爱吗。
一个废物设计师的爱,有意义吗。
像是在胁迫另一个人……怀着恨意,却还要帮忙。
池兰倚不要这种胁迫式的,糟糕卖惨。
高嵘没有说出那个字。而很久很久后,池兰倚轻声道:“我脑袋里的记忆很乱……我想不起33岁之后的事。”
“既然33岁之后那么糟,我们就暂时不要见太多面了吧。”
……
池兰倚收拾自己在工作室三楼的房间。
床上、衣柜里、沙发上……到处都是高嵘留下来的东西。不知道丢在哪里的衬衫,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运动饮料,甚至,是一枚卡在沙发里的袖扣。
他从来不知道,在他这个所谓的个人空间里,高嵘竟然留下了这么多东西。
夕阳照入房间时,他坐在床上,看着晕红的巨日落下去。就在这一刻,他想到上辈子,在第一场秀之前,他把高嵘赶走。
之后,高嵘又回来,说,要让他成为最优秀的创业者。高嵘不知道,一个口口声声想要创业的艺术家,和一个口口声声想要创业的科技贩子,到底有多大的不同。
“但我好像一直都没有做到啊。”他想。
而后,高嵘想要他做自己的金丝雀。可他还是做不到。
在夕阳完全沉没时,他走进自己的废品间。他蹲在一件华丽的紫色长裙旁,用一层纱蒙住了自己的脸。
那件长裙缺了许多布片,始终没有被完成的那一天。
他做人做得乱七八糟。只是为了他自己的艺术吗。
可上辈子最后,他连艺术也没有做好。
反倒是抄袭他的那家公司,不知道怎么弄到了他的废稿,把它修改一番,卖了出去。
他满身缺陷,在全是半成品的小房间里一个人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