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兰倚是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拉回到由池兰倚自己构建的、从此又能若无其事的水塘里吗?
高嵘知道自己只要转身,就会陷入沼泽。池兰倚是盛开着幽幽兰花的深渊,是冥湖上泛舟、梳着长发的鬼魅,他永永远远,都会把高嵘拖下去,溺死在他的水里。
高嵘握住那只放在他的腰带上的、玉白的手。他让那只手蜷进自己的拳头里,转过身。池兰倚半跪在沙发上,仰头看着他。
即使这种时候,池兰倚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它是昏暗房间里唯一的琉璃世界。
“高嵘。”池兰倚说。
就像他的声音,他的表情都如他的内心一样真挚。
可高嵘知道,不是的。
池兰倚只是想要通过一场正常的做/爱来正式宣告,生活又步入了正轨。他只是非要达成自己的目的。在那之后,他又可以开始粉饰太平了。
高嵘知道自己这次绝不能让他达成目的了。
他转身又要往外走,池兰倚却扑了上来。池兰倚用手从背后抱着他,不劝说也不吵架,只说了一句:“高嵘你是不是不行了?我就知道,你在客厅里睡了十天,肯定是把你的腰睡坏了。你才刚刚三十岁就变成这样,等你四十岁了不得找护工来用轮椅推你……”
高嵘脸色骤然一黑。他转身把扑到自己身上的池兰倚甩下去——准确地说,是先一把抱起来,再把池兰倚甩到了他的那个沙发窝上。
“高嵘你……唔!”
这次高嵘绝对不会原谅池兰倚了。他要先捂住他的嘴。池兰倚用力摇头。
随着猛烈的动作,高嵘的掌心很快就雾蒙蒙的一片,像是被湖水漫住。池兰倚的鼻/息纷乱地打在他的手指上,断断续续、像是火车长长的、局促的白烟。
池兰倚一句话也不说。他也说不出来。他喉/结一下一下地滚动着,发出“呜呜嗯嗯”的呼吸声。
没有粉饰太平,也没有激烈的争吵。
无论前世或今生,他们在这方面,总是很合得来。
他们十天没有碰过彼此。池兰倚蹙起眉头,神情有些生涩。但高嵘一下一下地拍着他,总算让他平静了一些。
除了被子被推到地上、沙发被摩挲、池兰倚的头一下一下撞到高嵘扯过来垫在他脑袋上的垫子上的声音之外,他们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
池兰倚的脸红透了。他的呼吸打在高嵘的手指上,越发急/促,就像是马上要窒/息了一样。手掌渐渐兜不住声音,高嵘放开手,他怕池兰倚只靠鼻子呼吸不畅。
一被放开,池兰倚大口地呼吸了几声。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和高嵘,忽然伸手去用力推高嵘的肩膀。
他说话,却不是让高嵘停下来,而是说。
“明天陪我一起去。”
高嵘只顿了一下,没停。池兰倚用手去打他:“明天和我一起去!”
高嵘抓住他的手,池兰倚的腰折着,他于是用膝盖去撞高嵘的脸,这种用力虽然徒劳,但足以显示他坚定的决心。他在指挥高嵘,他在要挟高嵘,而不是在尝试说服他。如果高嵘不说话,池兰倚不仅要夹死他,还要用牙齿咬死他,总之,高嵘要是不听他的话,他就要狠狠地折腾他。
即使他自己的声音已经变了调。
高嵘总算说话了。他抓着池兰倚的手,把它放到自己的唇边,用力地蹭了蹭它,像是狮子标记自己的领地。
随后,他狰/狞地、堪称暴/力地说:“——好!”
池兰倚总算心满意足了。
“呵。”他说,“你输了。”
他窝在高嵘的阴影里,细细长长的一具身体向后倒去。他有点脱力,懒洋洋地半阖着眼睛,感受着高嵘抱着他的体/温。额上的发丝被人拨开,他知道那是高嵘的手。
高嵘的暴/戾情绪未被发挥出四分之一。但他看着灯光下池兰倚安睡的、还带着一点笑意的侧脸和池兰倚泛红的皮/肤,又一次暂时臣服于了这片寂静。
他抱着池兰倚,紧皱着眉,也沉沉地睡去了。
既然已经突破了底线,那么早晨来临时,他还要再来一次。
……
“高嵘!你知道我那件衬衫放在哪里了吗?”
“高嵘!衣帽间里的灯泡坏了。”
“高嵘,我想喝水,我找不到水杯了。”
“高嵘,外面好冷,你帮我戴手套吧。”
池兰倚伸出那双骨肉均亭的手。他笑吟吟地,在门外的风雪中将它们摊开给高嵘。高嵘顶着他的帽子,身上挂着他的围巾,又拿着一双手套来到了门口。
高嵘低着头,将那双白色的鹿皮手套均匀地套在池兰倚的手上,他抚平了褶皱,好让这双手光鲜亮丽。
池兰倚伸手接了一下外面的雪花,又转过身踮脚,用双手捧住高嵘的脸。
“笑一个。”他说。
高嵘淡淡地笑了一下。池兰倚又问:“刚刚你在家里磨蹭半天,是在干什么。”
“你现在心情好。我怕说了,你笑不出来。”
池兰倚动作微微一僵,但那只是倏忽间,很快,他笑道:“你说啊,你干什么了,能让我笑不出来?”
“把几张床单收拾到洗衣篮里了,还有一个沙发罩。”高嵘挑挑眉,“全都被你弄湿弄脏了。你又不好意思让佣人去收拾那个,所以每次都是我收拾。”
池兰倚一愣,很快他脸红到了耳朵根,说话都变成了气声:“又……又不只是我的。”
高嵘看了一眼往这边过来的司机,贴在池兰倚耳边说:“是吗,我怎么记得我的都给到你那里面去了。”
直到车开出去很久后,池兰倚的脸都还像被烧熟了一样。他低着头,手指玩自己的围巾,努力缓解尴尬。
池兰倚照例是不记得请柬放在哪里的。照例是高嵘带上请柬,告诉司机聚会的位置。池兰倚照例是会忘记给东道主方衡带礼物的。于是照例是高嵘把池兰倚选的礼物包装好,放在车后备箱里。
节日将至,街上张灯结彩。一切都好似回归了平日里的样子。而且是一年前的平日,稳定安详,蜜里调油。
只有一点发生了变化。
池兰倚没敢在车上看路上街景。他担心自己又想起好不容易忘记的一些事,这几天,他又没有药吃了。
而高嵘却十分平静,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他不断紧握的手,泄露了他的紧张。
他和高嵘刚到俱乐部,巫樾就已经在楼下等着了。在看见他们两个人后,巫樾松了口气道:“总算你们两个一起来了。”
他心中惴惴,生怕自己把事情弄砸了。
他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二人,肩并着肩,非常登对,就连请柬和礼物这些东西也是一贯的高嵘拿着。池兰倚站在高嵘身边,除了睡眠有点不足之外,他们看上去还和平日里一样。
还好。他们没出什么问题。巫樾想。还有什么是比他们的感情更稳固的呢。
他转身带路。池兰倚跟着他,却感觉今天的俱乐部的装潢不太一样。
色彩炫目,有一股狂欢节般的气息。
“差点忘了说了。俱乐部老板认识了个新朋友。这些都是他布置的。”巫樾道,“对了,那个人之前说,他也很想认识你。”
“想认识我?”
复古奢靡的色彩充斥着整间俱乐部,巫樾带着池兰倚穿越人群。
池兰倚的心里咚咚跳个不停。不知怎的,远离他半个月的头疼好像又要袭来了。他隐隐约约,好像预感什么事即将发生似的。
就在这时,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
“放轻松。”高嵘在他的身后说。
池兰倚一愣。他安心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了对方的手心里。
只要有高嵘在,他的心里就觉得安全、熨帖,就连心跳个不停的感觉都好上了不少。
可这次,他疑惑地发现,高嵘的手非常凉。凉得彻骨。
就像高嵘比他还要紧张,还要惧怕着什么的发生。他从没见过高嵘这副模样。
“好久不见啊!我们的池兰倚!”
“哟!”
这些人风格各不相同,却不乏有奇装异服者,乃至于如拖着一身垃圾袋般的、故意穿着落魄之人。但他们中的所有人,都认识池兰倚。
更有穿着金色衣裙的人爬到了桌子上,对池兰倚打招呼:“好久不见啊!船长!”
池兰倚曾经突发奇想,在一艘沉没了多年、近期被打捞出来的大船上举办了一场秀。他将那场秀的主题定义为“劈开时代迷雾的幽灵”,那种别出心裁的创意惊艳了所有人。直至今日,也有许多人为之津津乐道。而他过度折腾自己和他人的完美主义在这场秀结束后,也给他留下了一个“船长”的绰号。
被簇拥在这些人之中,池兰倚脸颊微红。他不仅是被他们所敬仰和喜爱着的,只要看见这些人们,他也会一次又一次地回忆起之前他所创造出来的那些、刻在他的灵魂里的美好事物。
这对于不擅于和众多人交际的他来说,实在是一件太能让他被感染的、幸福的事了。
当然,这些注视他的目光也并不全是善意的。譬如角落里包括江天一在内的一小群人在看向池兰倚时,便掩盖不住眼底的嫉恨。
“他凭什么这样受欢迎。凭什么也不往我们这边看一眼。”江天一心想,“八年前,他不过是一个默默无名的学生。而我已经是著名的诗二代了。”
如果池兰倚记性好一点,往这边看一眼,他或许会认出来这个一脸不忿的青年——在半个月前,去高家湖边庄园的生日宴时,他们已经在盥洗室附近打过照面了。
那个青年就是“搞画廊失败的江二公子”,在舞池里说池兰倚能上位全靠高嵘的帮助。父辈为他积攒了丰厚的“文化遗产”。在几年前搞画廊失败后,这两年,他又开始搞自己的品牌。
和他站在一起的有的人的家世,比起他而言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始终,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在高家生日宴上,他们还可以仗着带自己过去的父辈于舞池中闲聊几句。可在这热闹的狂欢派对上,他们又一次地成为了被池兰倚无视的边缘人物。池兰倚害羞地摆脱了众人的寒暄,和巫樾一起来到派对的一角,去派对的核心身边。
就在这时,他愣了一下,有一种失重的慌乱。
“高嵘?”
在人潮拥挤中,他的手从高嵘的手中脱出了。
就像池兰倚难以适应高嵘的宴会一样,高嵘在池兰倚的聚会上,也更像是一个局外人。他了解一些艺术风格,但并不多,对此也没什么太大的兴趣。于是,在池兰倚参加此类聚会或沙龙时,他往往是坐在一侧,偶尔参加话题,或者发起一点话题,更多时候则在等待的那个。
他向后往人群里看。还好高嵘就在他的身后。
“人太多了。”池兰倚小声抱怨。
高嵘笑了笑,他又握住了池兰倚的手,十指相扣,给池兰倚足够的安全感,可他的手比刚才还冷了。
池兰倚又获得了暂时的平静。可不安的预兆,越来越强了。
风格简约的方衡就在不远处。他分明是主持者,却没有参与众人的狂欢,在和俱乐部的老板说话。
“池兰倚,巫樾,晚上好。池兰倚,我还以为你要一辈子窝在你那栋房子里不出门了。”他抖抖眉毛,而后才和高嵘开口,“你也来了啊。”
简直像是故意的怠慢。
“我和高嵘每次都是一起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池兰倚说。
方衡动了动眉头。他这个人嘴毒,对不喜欢的人一向不假辞色,怼高嵘也不是第一回。但今天,他觉得池兰倚的态度竟然有点激烈。
而高嵘是一如既往地没把他的嘲讽放在心上。高嵘微笑着八风不动,像是和平时懒得怼他时没什么两样。
“哦对,你们是恩爱情侣嘛。”
方衡看了一眼池兰倚,又看了一眼高嵘,像是想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巫樾连忙打圆场:“今天俱乐部里的装饰不太一样,对吧?在巴洛克的喧嚣放肆中,又结合了南美的狂欢节元素。在过来的路上,兰倚很好奇这都是谁设计的。”
“哦,这事说来话长。长达半个月。池兰倚你很久不出门了,所以不知道最近A城发生了许多很热闹的事情。”方衡明显更乐意解答池兰倚的这个问题。
“什么事情?”池兰倚说。
“大家的有趣朋友,从B城过来的。”方衡说着,在人群里找到了那个人,“华晏?你从盥洗室回来了?”
“哟。”那个人吹了一声口哨,施施然地穿越众人。大厅里人很多,可他动作优雅迅捷,像是一阵风。
“他是华晏。如果你关注去年的莫能奖得主,就应该听说过他的名字。今天的装饰都是由他设计的。”方衡道。
“晚上好,各位。”英俊的男人对着众人笑道,“还有,又见面了,二位。”
这句话是他对着池兰倚和高嵘说的。可说完后,他只看着池兰倚。
池兰倚一愣:“……是你?”
“你们两个人认识?”方衡的眼睛在池兰倚和华晏之间扫射。
“是啊,我一直是池兰倚的忠实粉丝。”华晏回答得倒是大大方方的,“池先生,你的身体最近怎么样?”
“我……挺好的。”池兰倚低头道。
他的心跳又变得慌了起来,而且越来越慌,即使高嵘正握着他的手。这种感觉和之前在楼梯上的预警感非常相似。无人察觉到他的异常,旁边俱乐部老板介绍道:“华晏是从B城来这里的,你家里还挺有名的,是不是?”
“哪有,都是我堂哥的生意罢了。他手里握着辉月集团,我嘛,就是个没事做的闲人。”华晏大笑。
“辉月集团……”巫樾咋舌。
这是一个在场所有人都知道的“巨人”公司,旗下拥有诸多时尚品牌,实力极为雄厚。这座集团在运营方面人才济济、十分成熟。譬如几年前,他们曾收购一家不被任何人看好的、濒临倒闭的小品牌,通过运营重组,派出专用人才协助品牌设计师,让它在一年内大放异彩、涅槃重生。
即使从体量上来看,辉月集团比不上高家的产业,可它与池兰倚的事业更加相关。
“你来B城做什么?拓展事业版图么?”巫樾问。
“我和家族的事业没什么关系。比起在办公室里开会,我更喜欢自由自在的浪漫故事。”华晏道,“而且我已经在A城找到了有趣的故事,和想要交往的朋友了。”
他端着酒杯喝酒,眼睛却很专注地看向池兰倚的方向,在池兰倚看过来时,他对他大大方方地一笑。
池兰倚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眼睛。
他没有接华晏的话茬,而是迅速转头看向高嵘。在这样的场合里,在华晏还在若有若无地看着他的时候,高嵘竟然就站在那里。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华晏和他,动作毫无变化。
池兰倚一怔。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被高嵘握在手里的、冰凉的手。
一切真的恢复常态了吗?
……
“今天的派对有一个重要环节——蒙面舞会。”俱乐部老板宣布,“所有人来这里挑选一枚自己喜欢的面具——面具的内部有数字。在戴上面具之后,请诸位选择自己的舞伴,自由结对跳舞。”
今晚分明是方衡在主办派对。但方衡太喜欢在这方面躲懒了,他随手就把主持的任务扔给了俱乐部老板,自己在角落里闲聊观察。
池兰倚还握着高嵘的手。随着聚会的进行,他额角有冷汗涔涔,眼前世界有些晃动,像是不断有重影出现,又不断被他的意志强行击退。
池兰倚心知肚明那重影是什么。
记忆。
又来了。在一切恢复平常的十天之后。它就像幽灵一样,不肯放过他。
在这晃动的世界里,唯有高嵘的手是热的。池兰倚不自觉地抓住高嵘的手,可高嵘只看着前方,一言不发。
舞台上,俱乐部老板指向身边的纸箱:“在这个纸箱里,有许多有趣的活动。”
又指向屏幕上的转盘:“被抽取到的数字,必须执行纸签上的活动——或者说——数字们。”
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有人尖叫道:“如果是接吻呢?”
“那……”俱乐部老板假装为难似的耸耸肩,“那就只能接吻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起哄的、或欢呼的声音。不少眉来眼去的宾客们不怀好意地互相打量。池兰倚转头想看高嵘,目光却刚好扫到方衡。
方衡对他耸耸肩。
“和你接吻我没有意见。”方衡说。
池兰倚:“……我有。”
人们各自去那几张桌子排队拿面具了。一时间所有人都在大厅之中穿梭,把所有人都冲散了。池兰倚也拿到了一枚,他看着眼前许多人,心生怯意。
眼前的世界越来越花,他再也不想留在这里了。即使方衡他们肯定会生气。
“高嵘。”池兰倚拉着高嵘,对高嵘小声说,“我们就不玩游戏了吧。我们可以回去……或者去三楼露台休息一下。没有人会来找我们的。”
三楼露台会很安静,能够看见星星和月亮,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而且,如果能到达那里,他眼前的、不断前赴后继的回忆重影也会消失。
而高嵘静静地看着他。距离玩游戏的时刻越来越近。
“池兰倚,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和你一起来这个聚会吗?”
终于,他淡淡道。
“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你能重新做一次选择。就像,我之前在高家,希望你选择的那样。或许你不用再在我身上走弯路了。”高嵘说,“两条路,你总得选一条的。是重蹈覆辙,还是走一条全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