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伊人坐
幽冷的月挂在鬼市天上,密密麻麻蛛丝网一样的冥水依然勾连在一起。
残念李衍如蝶缚蛛网,低头了无生气,他身前的红毛松鼠缩在他衣襟里,温暖到打着轻呼噜,睡得好不惬意。
李不寻捡起挂在网上的木剑,将那些蛛丝砍断,正要接回李木叶,手腕一疼,木剑脱手,落到了残念手中。
残念一手护住李木叶,一手握剑,依然问他曾问过的问题:“你是李衍吗?你想成为李衍吗?”
“你想听我怎么回答?我怎么回答,你能把我儿子还给我?”李不寻把这个问题的答案埋藏在心底。很多人都问他,他不愿意再去深思这个问题,是或者不是,想或者不想,不重要。他此来为了接李木叶回去,所以可以按照对方的心意回答。
谁料残念李衍反而生气地举剑劈来,“错了,不对!”
李不寻深以为此残念十分缠人,这种问题哪有对错?怎么答才是对的?难道要他亲口说出他想成为李衍吗?
他不想回答,气急败坏道:“哪里不对?你不就是李衍残留的余念吗?李木叶将你视作父亲,她的心上也只有你留下了刻痕,李衍啊李衍,你很得意是吗?得意到留下残念非要我承认自己是你,非要我甘愿成为李衍的影子,是么?”
鬼市冥水并不是水镜,没有光,自然照不出李不寻此时面目。他大概清楚,自己此刻一定狰狞可怖,面目全非。
嫉妒、怨恨、自卑,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只成就了一个平凡寻常的李道安。不是骁勇的战士,不是道法剑术通天的痴心人,可那能怎么办,他就是这样一个平凡的人。
那残念听过他口不择言的激愤之辞后反而笑了,“很好,这就是我想听的。”
李不寻冷笑,翻了个白眼,一道残念得意什么!
猝不及防,那残念的剑已掠至他身前,招式凌厉,出手毫不留情,不似玩笑。
李不寻冷笑还挂在嘴角,不解其意,只能狼狈不堪躲闪,夹杂着怨气满满的怒吼:“你疯了,杀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残念道:“没有好处,只是泄愤。”
李衍练过百年的剑术,自然不容小觑,何况他打的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李不寻借着冥水凝成的蛛丝网仓皇躲闪,指尖绘符,抚地起阵,幽蓝光华的阵法符文繁复深奥。可残念李衍是鬼市的主人,如月随影一样难缠,直到剑锋到他跟前,避无可避。
冥水破落消散,鬼市天际挂着的月亮渐渐变得残缺不全,残念负剑,眯着眼嘲笑他的无能,剑尖无情刺向李不寻的心口。
很痛,但并不是心口在痛。
身躯的疼痛不值一提,那一瞬,月华流转,符阵涅灭,光阴逆流。
李不寻擡手接住脸颊上滑落的泪水,感受到的是魂魄深处的抽痛。
“疯子吧!”
等李不寻缓过神来,残念李衍从怀里将熟睡的小松鼠还给他,欣然接受了这个骂名。他收剑,拂袖拨开一片清月,抱剑倚着廊柱,招呼李不寻坐到身畔。
“如果你不是李衍,那我更不是,把你逼疯对我没有好处,不过李衍也许真是个疯子。”
李不寻:“……您二位不遑多让!”
残念李衍说:“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习惯死亡之后容易陷入一切皆空的虚无主义。但你不是李衍,所以没问题。”
“这些记忆如漂泊飞蓬,无处安放,劳烦你收下。”
李不寻眼泪潸然而下,用袖子擦怎么都擦不干净,涌入他脑中的记忆太多太久远,他根本来不及捋清楚。他化身蜉蝣旁观过李衍的一生,但灵魂本能的疼痛依然令他落泪。
“李衍和他之后百世身的记忆,我才不要,谁知道是不是他想取代我!”
“李衍已死,他取代不了任何人,除非……”
残念轻笑,一眼望穿他心底的渴望,“除非你想成为他,他才能取代你。否则为什么不要?我知你心结在何处,你嫉妒、痛恨又胆怯,有了这些,或许你能问出口你想问的呢?”
李不寻下意识反驳他,“我没有想问的。”
“那你甘心属于李不寻的爱意只做李衍的影子吗?”残念轻声嘲笑道,“你不甘心的,只是胆小如鼠不敢问而已。”
“你又知道什么,不过是区区残念。”
“那我们可以打个赌,你带着小松鼠回去时,扮作李衍的模样,问她一句话如何?”
“问什么?”
“就问她,像吗?”
李不寻瞪大眼睛,随后下巴抵着膝头,闷闷道:“不赌,无论她说像还是不像都不是我想听到的答案。”
“那你可以想,你愿意听到什么?”残念将问题抛给了他,其实还是他一开始进到鬼市的那个问题,从来都只是这一个问题。
“我想不出来想听到什么。”李不寻郁闷道,正如他想不出来苏春稠对他是何想法一样。
残念循循善诱到了这一步都没能让他把心里话说出来,只能是他自己憋着不肯说,气得挥袖赶人,“你太难伺候,算了,带着你儿子滚!”
李不寻脑海中属于李衍的那部分被他驱逐到一隅,他眼睁睁看着残念的木剑坠地,缓缓化作了一缕尘烟。
尘烟落地,余留一声轻叹:“百代轮回,只有一个你知道想要什么,也只有你得偿所愿……”
李不寻愣在原地,忽觉鬼市的风吹得冷冷的。
李木叶转醒,脆生生地喊了他一声“爹”,李不寻恍惚,李木叶乖觉的牵上手就要回家。
“吃什么呢,爹,饿了,回去能不能买小薯片吃?”
“你不是最喜欢吃超级无敌甜果子吗?”
“嗯……那个也喜欢!”
李木叶这时候笑起来像个真正的六七岁小孩,李不寻试探问他,“你记不记得你为什么离家出走?”
“因为爹穷,不给买饼干吃,我嘴馋偷了祖师爷的贡品,爹打我屁屁。”
李不寻头疼扶额苦笑,很好,噘着嘴的傻儿子看起来并不记得那些久远的往事,只有作为他儿子时的记忆。
不幸的是,活了几千年的聪明儿子不见了。
李木叶撅着屁股抱住他爹的大腿,擡眼见到了他爹脸上未干的泪痕,小嘴一瘪,小手放在他脸上,懂事地说:“我不要小薯片了,以后也一定不嫌爹穷,不哭不哭了……”
李不寻牵起唇角轻笑,两手抱住李木叶的胳肢窝,将人抱在怀里,一边走一边说:“爹有钱了,不管是小薯片还是小饼干,以后想吃多少有多少,你别再给我搞离家出走这一套,行不行?”
李木叶双手搂住李不寻的脖子,笑得眯了眼。
“爹回去也记得给阿苏姐姐买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