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账火照孤城(2 / 2)

赵弘的铁靴踏得地面咚咚响。

他解下腰间的铜铃刀掷给亲兵:\"带二十个精壮的,跟我去西坡。\"转头又瞥了眼老仓吏佝偻的背,放缓声音:\"您带路,慢些走。\"

枯井的青苔滑得人直踉跄。

赵弘扯下外袍系在腰间,单手攀着井壁的藤蔓往下挪时,阳光正穿透井口,在他肩头镀了层金。\"底下有块青石板!\"他的吼声震得井壁落土,\"搬开!\"

\"哗啦\"一声,覆板下的麻袋堆像沉眠的兽群醒了。

赵弘揪开袋口,金黄的粟粒顺着指缝滚落,砸在他手背凉丝丝的。\"三十年了,\"老仓吏趴在井沿,眼泪滴进粟堆里,\"蔡参军说这些粮不是给董卓的,是替朝廷存的。

他说早晚会有清账人来,到时候......\"他突然哽住,用袖口狠擦脸,\"到时候要让老百姓知道,敦煌的仓没全烂。\"

陈子元赶到时,井边已堆起小山似的麻袋。

他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粒粟,对着阳光看——颗粒饱满,干燥得几乎要发出脆响。\"赵将军,\"他起身时,衣摆扫过老仓吏膝头,\"这些粮尽数移交火政塾,作'归民口粮储备'。\"他没看老仓吏,目光却落在对方腕间的红绳上,\"王伯,明日卯时来账政堂。

我要听你说,蔡参军当年在库里说了什么。\"

老仓吏的膝盖重重磕在地上。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说出句\"好\",声音哑得像破风箱。

李息的回报是在申时送来的。

他掀帘时带进来半股风沙,怀里的羊皮卷还沾着驿卒的汗味:\"哑泉驿的老卒说,火起当夜蔡参军没跑。

他蹲在残屋地上,用炭条在墙根写啊写,写得满手是血。

后来来了两个黑衣人,架着他往西北走——那方向是西域断道,过了玉门关就是沙漠。\"

陈子元的笔停在通关文牒上。

最近十日的商路记录被他用朱笔圈出三行,最后一行的\"西域药商\"栏里,\"蔡\"字残印像道没愈合的伤口:\"申报'赤驼胶',却连货单都写得潦草。\"他冷笑一声,指节敲在\"龟兹\"二字上,\"赤驼胶是黏文书的,他要走,是为把账带到更远的地方去。\"

夜漏至三更时,账政堂的烛火突然晃了晃。

陈子元的朱笔悬在蔡旭坤笔录的\"罪归我身,莫牵连敦煌旧部\"旁,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个小圆。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突然落下笔,批了八个字:\"你焚账,我续账。\"

风就是这时灌进来的。

烛芯\"噼啪\"爆响,墙上映出个影——像是有人伏案执笔,手腕的动作与陈子元如出一辙。

侍卫的佩刀\"呛啷\"出鞘:\"大人!\"

陈子元抬手止住他,目光却落在案头新拓的残页上。

那页纸不知何时泛出淡蓝的痕,显是用碱水重写后被夜露激出的隐墨。

他凑近细看,喉结动了动:\"建安九年三月七夜,蔡旭坤奉命伪令,然另录真账七卷,藏于敦煌鸣沙山第三佛龛佛首hollow中。

若后有清账者,叩佛三声,账自现。\"

侍卫举着火折子绕墙查了三圈,回来时额头渗着汗:\"四壁空的,连老鼠洞都没有。\"

陈子元没说话。

他伸手抚过残页上的字迹,指腹触到碱水的涩感,像触到某个在黑暗里等了十年的心跳。

案头的显墨灯突然\"滋\"地响了声,灯芯窜起寸许高的蓝焰——那是韦仲康之子新制的,专照隐墨的灯。

\"备马。\"他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去敦煌。\"

门外的更夫刚敲过梆子。

周稚揉着眼睛跑来时,正看见陈子元往皮囊里塞显墨膏,韦仲康之子抱着空竹匣站在一旁,匣上的铜锁闪着冷光。\"先生?\"她声音里还带着困意。

\"鸣沙山的佛龛里,有蔡参军藏了十年的账。\"陈子元系紧披风,月光落在他眉骨上,\"我们去取。\"

马厩里传来马蹄踏地的声响。

三匹青骓已经上了鞍,鞍鞯旁挂着水囊和干饼——是李息连夜备的,他知道陈子元的脾气,要走便走得干净。

敦煌城的轮廓在夜色里若隐若现。

陈子元翻身上马时,风卷着沙粒打在他脸上,却吹不散他眼底的光。

那光像团火,从玉门关的投匣烧到金城的枯井,又要烧向鸣沙山的佛龛——烧穿所有被埋在地下的账,烧出片清明的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