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救伤区设在临时征用的圣士提反中学里,从九龙撤下来的抵抗部队也在这里休整,一时间,人多得像秋日里飘下的落叶,满地都是。
安置伤患花了一整晚的时间,凌晨时分,云澜抽出空来,被安排去换休,她问了这里一位英籍医生,重症区的位置设在教员宿舍。她借着月色,走去找怀承。
没想到教员宿舍上下三层楼,颇有规模,她一路问上去,在三层的小礼堂里,终于找到他,仍旧穿着医生袍,没有戴口罩,抱臂靠着长条木椅的靠背,睡着了。
她上前一步看了看,他没有醒;她凑近了再看一看,他还是没有醒,睡梦中眉心微蹙,露出前额上一点点的发尖。云澜站定看了一会儿,这样仓促忙乱的转移,是该向他汇报一声的。想了想,从护士服的衣兜里摸出纸笔来,简短写给他:“一切安好!云澜病区:退思楼二层。——聂。”
留在他面前的桌面上。
在这里不断有前方消息传来,及不及时却无从知晓。云澜从传言里隐约觉得,日军的攻势似乎更凌厉。沦陷区里逃出来的人,描述着难民中流传的骇人听闻的各样消息。
仍旧是日夜颠倒,仍旧吃不饱,只有罐头和一些豆子,面包也分配得越来越少。怀承是第五天入夜,才抽出空来找云澜的。
正是要换休的时候,云澜在走廊里看见正上楼来的怀承,远远的便知道是来找她的,忍不住露出笑脸,像小时候过年,有一回正月里被祖母带着去远房亲戚家拜年,全是陌生的小孩子,直到看到三哥从回廊那头来找她,她马上咧开嘴笑了,露出刚掉的牙。
她看着他,也露了一点笑脸出来,却转瞬即逝,招手叫她:“云澜,来。”
“肖医生。”她仍这样叫他,“我那天留了字条给你。”
他颔首:“我看到了,抱歉,我们那几天太忙了。”
云澜点点头,表示理解,大家都忙得疲惫不堪。
“你跟我来!”他擡手引她下楼。在一层楼门口,恰遇到那位金发碧眼的高个儿医生,他看见没戴口罩的云澜,热情的和她打招呼:“小聂医生,换休时间么?我有这个,送给你。”说着向她伸出手来,神秘的放在她掌心里。
云澜本能的接着,是两粒玻璃纸包着的巧克力。她笑着向他道谢:“多谢,罗医生。”
哈哈,罗医生爽朗笑着,上楼去了。
怀承在旁看着他们,保持着沉默。罗医生上楼时,他适时的向外让了让。
等他走远,云澜擡手把掌心的巧克力托给怀承看,示意请他拿一粒。
他摇摇头,拒绝了,“不用,我不爱吃糖。”他说,想想又问:“这位英国人,你怎么称呼他罗医生?”
“他自己说的,说他是大半个中国人,若跟着母亲的话,便应该姓罗,所以让我叫他罗医生。他知道我是明大的学生,所以称呼我小聂医生。”云澜讲起这一段,颇有笑脸。
怀承眼神在她面上扫过,没有再问别的话。走出去几步,他低头来说:“外面抵抗的形势很不好,我想,有些传闻你也听到了。无论何时,要注意保护自己。”
他是说,沦陷区烧杀抢掠的新闻么?她是知道的,云澜点了点头。
他仍旧走着,直走到一棵老槐树下,过往的人少了,才从口袋里拿出一只灰色粗布包来,递给云澜:“这个,是前两天我恰好出去,邝医生的妹妹茉莉,托我带给你的。”
云澜欣喜的接过来,并没急着打开,先赶着问他:“你见到茉莉了,她好么?”
怀承想了想,点头道:“还好,同咱们这里差不多。她有亲哥哥照顾,你不必为她担忧。”
能在这样的时候,听到茉莉的消息,她感激得很。点头说:“谢谢你。”那只粗布包,她握在手里,垂眸看着。
停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他说:“你这么爱吃糖?”
嗯?云澜没听明白,擡头来望着他,他眼神朝她手里瞄了瞄,没说话。
云澜会意的打开布包来看,是一把椰子糖。她一看就笑了,笑着笑着,眼角有点儿湿润,她哪里得的这些糖果,在人人都饿得没力气说话的时候。
他看着她沉默,理解的等了一会儿,最后说:“糖要少吃,容易坏牙齿。”他没有把茉莉的原话告诉她,茉莉还说:“云澜在这里没人照顾,她三哥是指望不上的,她家里也指望不上,所以还请你多多照看她。”
云澜面上点了点头,心里却是另一个声音:怎么!我自己不是学医的么,我自己也知道。
怀承交完了东西,打算要走,走出去一步,停住了。云澜正看着他背影,看着他又转过身来,像是颇费了一番思量,缓缓的说:“我们那里过两天会有热水供应,我是说,盥洗室有热水。你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来找我。”
热水!盥洗室……是可以洗澡的意思?!云澜眼睛亮了,“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开始。”他说,同时朝她像星星一样会发亮的眼睛又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