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看上去比她大几岁,但像个麻杆,剔着和尚头,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哑巴似的,什么哄小孩的话都说不出。她当然也不会和男孩玩,躲在母亲身后。
伯伯把了她的脉,看了舌苔,开了许多药,说这些药主要是调理身体的,要坚持服用。
那时候,每个月父母都会带她来一趟医馆,有时是父亲,有时是母亲,她的身体当真逐渐好了起来,脸上挂起了肉,气色也好了很多。
伯伯笑着说,这次的药吃完了,就可以不用再来了,今后注意营养均衡,中药能帮到她的就到这里了。
她高兴得跳起来,终于不用再吃药了。
父亲和伯伯还有些话要聊,她自己跑到医馆后面的院子玩,以前等待抓药时,她也来过。这次,她又遇到了那个不爱说话的男孩。她长胖了,身高也窜了一截,男孩却没变化,而且好像更瘦了。她走近,才发现男孩双眼含泪,正在发抖。
“嗨,你怎么哭了?”她好奇地问。
比起同情,她更多的只是觉得奇怪,堂堂男子汉,有什么好哭的?
男孩看了看她,仓促地擦掉眼泪,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但这时一个女人从屋里冲出来,骂道:“说你几句你还跑?你自己没长进,还不让人说了是吧?给我滚回来,今天课学不完,看我怎么收拾你!”
隋星看到男孩不停地发抖,委屈得一抽一抽的。她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拉男孩一把,但男孩害怕得缩了回去。男孩好像很畏惧那大嗓门的女人,可不得不向她走去。女人戳着男孩的脑袋说:“你这个窝囊废!怎么就不能像你哥!”
“星星,回家了。”父亲高兴地喊道。
“来了!”她跑回父亲身边,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去过那座县城,也再没见过那个懦弱窝囊的男孩。
现在,那个男孩流泪的脸和萧竞流泪的脸重合了。
“你……”隋星话音未落,忽然听见外面传来车轮声,车灯的光芒扫了过来。
萧竞脸色一寒,一把将隋星拉起。隋星很清晰地感到他在发抖。
“怎么现在就来了?”萧竞自言自语。
车停下,有人下来了,且不止一人。隋星不像海姝那样精通格斗,她的领域是网络侦查,和人正面对上讨不到好。
萧竞紧张地向外看去,惨白着一张脸,拉着隋星向楼上跑去。
隋星压低声音问:“是桑切斯的人?”
萧竞不回答,呼吸却很重,咬牙切齿地看着她,片刻,神情中的怨愤竟是消了下去,露出一丝让人始料不及的轻松。
外面的人已经进来了,打着电筒,在楼下扫荡。有人踹翻了铁桶,它滚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别躲了,我知道你在里面。”一个年轻的男声传来,隋星竭力分辨,但这声音太陌生了,她实在是没有听过。
萧竞在黑暗中压住隋星,布满铁锈的手压在她的下半张脸,他们此时身处三楼的角落,虽然隐蔽,但只要楼下的人上来,他们迟早会被找到。
两人的心跳都很快,隋星看见萧竞眼中的疲惫和兴奋,不久前的懦弱和彷徨似乎都消失了,这个人仿佛终于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一件事。
“听着,我们没有多少时间。”萧竞说:“很快他们就要上来了。我这个人,从小优柔寡断,做任何事都游移不定,现在终于要吃到苦果了。不过这样……也好。”
萧竞的呼吸就在隋星耳侧,带着很浅的中药味道,“我要是早一点对你动手,就不至于被困在这里。我真是,高明雀救了我也是白救。”
他稍稍挪动身体,拿出一把枪。
隋星神经一紧,“你要去干什么?”
“嘘——”萧竞眼神悲哀,像是与她做一场道别,“我这辈子没有随心所欲过,总是被人控制,心不甘情不愿地按照别人的意愿生活。今天既然已经这样了,我想最后放肆一把。”
他的手捧着隋星的脸,“我没能杀死你,那就试试看能不能保护你。等下我下去了,你自己想办法联系你的同伴,你会搞网络吧?你找他们来救你。”
萧竞一个闪身,从躲藏的地方离开,隋星手往地上一撑,按到了一块东西,那是萧竞的手机。
“哐——”一声巨响,萧竞手中的钢管砸在了二楼的铁皮墙上,楼下的人立即向二楼涌来,听上去五人不止。
萧竞笑了起来,胸膛都在猛烈地震荡,他擡起头,看了三楼的梯子一眼,那是十分脆弱的铁皮,他颤抖着拉开保险,“砰砰砰”,子弹砸在铁皮上火光四溢,几条关键的支撑条应声折断,整个梯子轰然向楼下坠去,掀起大面积灰尘。
楼下传来骂声,有人被砸伤。萧竞试图用同样的办法打烂二楼的梯子,然而不行,他在高处,无法对准支撑条开枪。户外鞋的牛皮梆子踩在梯子上,每一声都像是催命符,萧竞一手撑着墙壁,一手向后退。
二楼有很多空着的房间,没有门,几乎没有任何阻拦,来的人手上有枪,在一楼就已经开过枪了。他必然干不过他们,但他可以和他们玩迷宫游戏,反正去往三楼的楼梯已经塌了,短时间内没人能够到三楼去。
萧竞咽下一口唾沫,跑入其中一个房间,就在他停下脚步时,不久前说话的那人已经站在二楼,一梭子子弹示威般地打在走廊上。
“出来吧,就这么一个破地方,你躲得了?”来人道:“你以为你藏得好啊?还想玩嫁祸那一手。行,我陪你。今天你和那个警察,一个都别想从这里离开。到时候警察来了,看到的是你的尸体和她的,关我们什么事?”
萧竞将呼吸放到最轻,脚步声越来越近,上来的人也越来越多,他右手握着枪,左手用力按住发抖的手腕,冷汗不断从脸上滑落,脑海中重放着高明雀找人为他做射击训练的场景。
他的父辈一辈子都在救人,他打从有记忆,学的也是救人。
可长大之后,他发现穿着白大褂的人也在杀人,他所学的东西一无是处,连父亲都救不了。
高明雀说,枪也可以救人,杀人也是救人。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忽然明白了高明雀那句话。现在他可以用手上的枪,救一个本该被他杀死的人。这算不算是背叛了高明雀?算吧,但是反正他也要死了,无所谓了。
他从躲藏的房间冲出,子弹射向走廊另一端。那里的枪声随之响起,他好像打中了一人,但肌肉撕裂的疼痛也在他身上出现。
血腥气喷发,子弹落下,他捂着受伤的腿,一边后退一边射击。金色的线条在灰尘中飞溅,“噗噗噗”,他中弹越多,仿佛越是感觉不到疼痛。
嗡的一声,他不知道是子弹从他耳边穿过,还是已经打穿了他的头颅,他的感觉变得很钝,越来越钝,他趴在地上,地方。
最后的听觉,停留在一个女声上,似乎是隋星在叫他,他用力伸出手,手里还抓着子弹打完的枪。
警灯的三色光在四野闪烁,厂房被特警包围,身着防弹背心的海姝和特警一道冲入厂房,闻到浓烈的血腥气。
现场有两辆越野,车里无人,而就在这两辆车的旁边,还有另一组车轮印。
海姝心中一暗,有人在他们赶到之前已经离开。
特警人数众多,躲藏在厂房中的犯罪分子投降,在二楼的走廊上,海姝看到了身中数弹的萧竞。他看上去已经没救了。海姝擡头,隋星在特警的帮助下来到二楼。
救护车在楼下等候,隋星跟在特警后面,将萧竞送上车,门关上时,她还站在那里。
海姝转身,看到她的眼神,那就像是在和萧竞做最后的道别。
“星星。”海姝走过来,抓住她的手臂,检查她的伤情。
隋星摇摇头,嗓音有些沙哑,“我没事,但桑切斯跑了。”
离开的那辆车上坐着的正是桑切斯,他亲自来要隋星的命,却在特警赶到之前逃脱。
被抓获的一共有七人,五个外籍,两个本地人,全是桑切斯培养的保镖。他们被带回市局,等待审问,而桑切斯已经从灰涌市消失。
萧竞在送医的路上就基本上不行了,到了医院没来得及抢救,心脏就停止跳动。
隋星经过检查,没有大碍,萧竞给她使用的是麻药和安眠药,造成短时间的行动受限,其剂量不足以对身体造成损害。
乔恒的妻子在家炖了一锅花胶鸡送来,本想给隋星补一下,但隋星只喝了一口,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海姝轻轻拍着她的背,将她抱住。
“他到死都不知道,其实我也在骗他。”隋星哽咽着说:“我从赵雨梦的案子开始怀疑她,从来就没有放弃过怀疑他。和他好……也是为了盯着他。”
海姝说:“你是警察。”
这句话让隋星更是泪奔,对,她是警察,她的一切行为都被一条高压线所束缚,包括她差一点就克制不住的情感。
萧竞在赵雨梦和水静深的案子里莫名出现,又莫名隐身,赵雨梦遇害前多次来他的诊所看病,水静深出事前刚找他拿过药,然而他和他们的死都没有关系。他只是一个碰巧出现在警方视野中的路人甲。
一个长相不错,性格不错的,路人甲。
隋星对他非常关注,承认他长在自己的审美点上,他开的药也很有用,她睡眠浅的问题也给调理好了。
然而从萧竞开第一副药开始,她就对药物进行了检验。她从不曾真正将他当做一个恋爱对象来对待。
萧竞提出请她吃饭那次,她已经明白,萧竞必然对她有所图,她假装享受聚餐,接纳萧竞的示好,也向萧竞示好。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的神经总是绷得非常紧,她需要观察萧竞的一举一动,分析萧竞每一个动作的目的,却又要装得放松。
有时她将自己也骗过了,误以为真的和萧竞在谈恋爱。
这么多年,她的心思都放在工作上,萧竞是唯一一个走到了她心上的人。
如果她不是警察,如果萧竞不是可疑者,他们或许……
隋星放下勺子,结果接过递来的纸巾,在海姝怀里无声地哭泣。
前阵子,萧竞送她回家,路上却欲言又止,她躲在没开灯的房间看着萧竞的车离开,预感到萧竞就要行动。她就是萧竞的目标。而如果想要引出藏得更深的人,她必须去冒这个险。
她唯一没有想到的时候,萧竞今天没能对她动手。那个钢管,就算杀不死她,也会让她去掉半条命。但是萧竞一次也没有砸准,最后关头,还帮她打断了连接三楼和二楼的楼梯。
萧竞留给她的手机其实并没有多少作用,因为早在萧竞行动之前,她就告诉过海姝,如果她突然失去联系,那就查萧竞的行踪。
两伙人在二楼枪战时,警方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如果早一点,萧竞或许还能活着为警方提供线索。
海姝说:“不是你的错。”
隋星点点头,她比谁都更清楚,萧竞既然没有选择杀死她,那他自己一定会死。他是个懦弱的,优柔寡断的人,只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勇敢了一次而已。
隋星擦掉眼泪,大口大口地吃着花胶鸡,然后说:“海队,萧竞的家我去搜,我熟。”
说是对萧竞的家熟,但隋星也不过是去了一次。萧竞住在离市场诊所只有一站路的老小区里,房子虽然有些旧,但装修得很符合年轻人的品味,家具都是智能的,厨房、卫生间打扫得很干净。
维持暧昧关系时,隋星提出想去家里坐坐,萧竞迟疑了会儿,答应了。那天并没有发生什么,隋星在老小区外买了烧烤——执意要买的,萧竞唠叨说这东西吃了不好,隋星乐呵呵地说,偶尔吃一回死不了。
到了家,隋星不客气地参观,萧竞没有跟着她,而是独自去厨房削水果。隋星参观完了,萧竞的水果还没有削完。隋星来到厨房门口,靠着墙壁笑道:“你就这么放心让我一个警察在你房间里瞎逛啊?”
萧竞笑笑,“你不是下班了吗?”
“嗯?”
“下班了的警察,就是普通的女生。再说,我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再次来到这里,隋星亲自用技术手段打开了密码锁,门拉开,她下意识看向厨房,那里已经没有认真削水果的男人了。她用力呼吸,将心头蔓延的情绪压下去。又想到萧竞那句“普通女生”。现在她还在工作,没有下班,而没有下班的警察不可以被私人情绪所影响。
她终于定下神,穿上装备,开始和程危一起勘查。
萧竞的书房上次她只是进去草草看了一眼,里面有很多医书,还有外行看不懂的学术资料。她打开柜子,将书籍一本本拿出来,在一个看上去最近经常使用的本子里找到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她和萧竞。那是他们一起出去吃饭时中了奖,末等奖而已,拍一张拍立得。
原来萧竞把照片放在这里了。
隋星闭了会儿眼,眼睛有些酸胀。程危担忧地喊了声:“星星。”
她站起来,摇摇头,打起精神打开萧竞的电脑。其他勘查的活儿就交给程危这个专业的痕检师,她的主攻方向是网络侦查,电子设备才是她的战场。
但萧竞显然没有给她出难题,一个显眼的视频图标就放在桌面上,没有密码,任何打开电脑的人都能看到。
点开视频之前,隋星心跳突然加快,手指有些颤抖,她有预感,这是萧竞留给她的话。
鼠标按下时,几乎听不到声音,这屋里的很多东西都像萧竞,安静的,退缩的,连键盘和鼠标都是消声款,毫无存在感。
视频的开头晃动了几下,半分钟后,萧竞才进入画面,他穿着白色的衬衣和灰色休闲裤,衬衣的纽扣扣得一丝不茍,手腕上还戴着一支表。隋星记得他一般不戴表,因为要给病人号脉,还要抓药,戴着表不大方便。
而戴上表,或许表达了一种正式和慎重。
萧竞看向镜头,起初没什么表情,嘴唇局促地动了两下,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他说:“我叫萧竞,是市场诊所的医生,如果这个视频被警方找到了,那我多半已经做了一件并不想做的事。”
他低下头,停顿片刻,又擡起来,“杀了我爱上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