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沙漏(28)(1 / 2)

空相沙漏[刑侦] 初禾二 4809 字 5个月前

第131章沙漏(28)

28

隋星握紧了手指。

萧竞继续说:“我想给她讲讲我的故事,可是好像只能用这种方式。她大概率也看不到了。好在我应该不会比她多活太久,下辈子有缘遇上,我再给她讲一回吧。”

“小时候,我妈妈总说我是个窝囊废,我不相信,恨她,但长大后我才明白,知子莫若母,她说得很对,我就是这样一个做任何事都会退缩的男人。”

萧竞叹了口气,看向天花板,“从哪里开始说起呢?我想想……警察肯定很想知道我和高明雀的关系,那就从我高中时说起吧。”

“我不是灰涌市人,我的老家在运明市嘉林县,我们家在那儿还挺有名的,因为我爷爷开了个医馆……”

萧家世代行医,祖辈虽然没有接受过现代的正规医学教育,但救死扶伤的经验丰富,到了萧竞父亲这一辈,家族医馆已经开到了邻近的城市。

萧家很传统,女孩今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男孩却必须学医,以继承医馆。萧竞一出生,父亲就把他当做继承人培养,母亲也是中医家庭出身,对他严加管教,手把手教辨识药材。

然而他似乎天资愚钝,对医学更是毫无兴趣,到了小学高年级、初中,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姿态。

父亲话少,对他的失望挂在脸上,母亲则是非打即骂。年纪小时,他听不懂母亲到底在骂什么,到了十三四岁,终于明白母亲是在害怕——他还有个叔叔,医术高超,比父亲平易近人得多,要不是父亲是长子,医馆说不定得由叔叔继承。如果他不争气,医馆迟早得落到叔叔手上。

知道这一层利害关系,他仍旧无法说服自己成为父亲的支援和助手。他不想学医,尤其是不想学中医。难道生在这样的家庭,就一辈子没有自由吗?

成年前,他最渴望的就是自由。高三那一年,他也短暂地获得了“自由”——对他没有一句好话的母亲因为劳累过度,突发心脏病,没能抢救过来。父亲变得更加沉默,几乎不再与他说话。

他无法理解父母的感情,他们之间似乎从来没有过甜言蜜语,总是相见两厌,然而在母亲过世后,他时常看到父亲长时间地看着母亲的照片。

高考,他报考了外地的学校,学的是临床。这是他的妥协和挣扎——可以学医,但绝不学中医。

父亲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离家去上学之前,父亲罕见地请他出去吃了一次饭,叮嘱他认真学习,注意身体,今后不管他学成什么样,还是希望他能够回来继承医馆,哪怕是把医馆改成中西结合的也好。

“这是我和你妈的心血。”父亲说:“她不想将它交给别人。”

他远走高飞,名牌综合院校学生众多,学生活动更是不胜枚举。正是在大学,他认识了年纪差不多的高明雀。

即便上了大学,他也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在班上存在感很低,同学有时拉着他去凑数,他也不知道怎么拒绝。无聊时,他就观察周围的同学,对高明雀印象很深,倒不是因为这个女人漂亮,而是她身上有种凌厉果断的气场,是他缺乏而向往的。

日子在匆忙和单调中过去,大二,噩耗却从家乡传来,父亲饮酒过量,去世了。

他不敢相信,赶回家奔丧。而他得到消息时就已经晚了,当他回到嘉林县时,父亲的遗体已经火化,而叔叔成了医馆的主人。

他爆发出了二十年来不曾有过的勇气,质问叔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虽然和父亲并不亲,但是他很清楚,父亲这样严以律己到刻板的人,绝不可能饮酒过量!

叔叔却说,兄长是为他的将来发愁,加上年纪大了,思想越来越固执,转不过弯来,又想念亡妻,近来动不动就喝酒,根本劝不动,最后导致悲剧发生。

他心里的声音在呐喊:绝不可能!

眼前的叔叔变得面目可憎,还将父亲的死算在他这个不肖子头上。他喝道:“为什么不立即告诉我?火化了才告诉我?”

叔叔语重心长,“还不是因为你在准备考试?你爸肯定也不希望你分心吧?”

由于叔叔长袖善舞,和医馆、圈内人交情都不错,其他亲戚全都站在叔叔一边,半是安抚他半是警告他。叔叔更是恩威并施,让他回去继续念书,自己这是暂时帮他掌管医馆,等他毕业了,随他怎么改革医馆。

谎话!一派胡言!

他知道叔叔就是凶手,母亲的担忧成真了,叔叔从多年前就想夺走医馆,父亲的死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叔叔!

可是他没有证据,他那懦弱的性格甚至让他无法闯入警局,要警方给一个答案。

父亲的骨灰下葬后,他像个游魂野鬼一般回到大学,整个人的精神像是垮掉了,但他的存在感本就很弱,可有可无。同学们知道他家里出了事,觉得他这样的状态很正常,活动就不再叫他去凑数了。

只有他知道,他在痛苦、自责的泥潭中挣扎,就快要崩溃了。

他想要复仇,可是他不敢,他是个连和母亲顶嘴这样的事都做不到的人,他也不敢当着叔叔的面说:你就是凶手。

这样懦弱,这样窝囊,他到底能做什么?

他在空荡荡的树林里撕心裂肺地喊叫,而在同学面前,他像个不会说话的木头。

这时,一个和他几乎没有交流过的人出现,他擡起头,是高明雀。

高明雀坐在他身边,递给他一支烟,他不安地接过,低声道:“我不会。”

高明雀嗤笑,“那就学啊,比你们学解剖还难?”

他第一次抽烟,被呛得流眼泪,那些辛酸的东西仿佛随着眼泪流淌了出来。

好一会儿,高明雀说:“抽烟可以学,复仇也可以学。”

他怔住,不可思议地看向高明雀。

高明雀笑得很明媚,“你知道我怎么注意到你的吗?”

他茫然地摇摇头。

高明雀说:“因为你总是盯着我。我本来以为你对我有兴趣,后来当我对你有兴趣,才发现你只是因为无聊,而喜欢盯着别人。你不止盯着我。”

他尴尬地说:“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

“为什么要道歉,我责备你了吗?”高明雀说:“道歉不是什么好习惯,你越是道歉,就越会被欺负。弱者的心态通常是:我道歉了,我真心的,希望你们能够原谅我。但你知道那些看着你道歉的人是怎么想的吗?他道歉了,说明他承认错误了,他做错了,快来捶死他!”

他不知所措,“我……”

高明雀又道:“你还没发现吗?人多的是坏,多的是蠢,有的人还又坏又蠢。你想要反击,那就要坚定。你家里的事我听说了,你的父亲不是正常死亡吧?”

他喉咙像是被堵住了,眼眶顿时泛红。

“你知道你叔叔就是凶手,他为了医馆而谋杀你的父亲,但是他做得很周密,逃过了警察的调查。”高明雀说:“现在尸体已经没了,就算警方重新开始调查,也缺乏证据。再说……”

他看着高明雀,“再,再说……”

高明雀不屑地笑了笑,“警察真的会主持正义,寻找真相吗?他们不会,反正死的又不是他们的亲人。”

高明雀的语气很平静,他却再也无法平静,“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经历过,而且我的经历远比你更加……”高明雀停顿,“更加难以接受。我的父亲没有杀人,却成了杀人犯,警察查不出另一桩案子的真相,就逼我父亲承认犯罪。我的母亲也没有了,自杀。”

他讶然道:“你……”

“所以我知道,什么真相什么正义,都只能靠受害者的家属自己来寻找,因为他们才是真正关心真相的人。”高明雀说:“你知道我是学什么的吧?”

他点点头,“法律。”

“你爸的案子,已经不可能从法律层面得到公道,所以只能靠其他的。”高明雀眼光如电,流星一般刺进他优柔寡断的心灵,“你如果下定决心复仇,我可以帮你。”

“怎么帮?”他急切地问:“报酬是什么?”

高明雀笑道:“报酬不急,今后我也有需要你帮助的时候。下定决心了再来找我吧。你只需要下决心。”

犹豫已经是他人生的底色,他花了三个月考虑,其间回嘉林县四次,在远处悄悄看着医馆。叔叔俨然已是医馆的主宰,父亲的痕迹渐渐被叔叔抹去,别人提到医馆,也只会说到叔叔的名字,还有人说叔叔本就比父亲优秀,思想也开明,医馆在叔叔手上才能发展得更好。就连母亲嫁来时带来的嫁妆,也已经成了叔叔的囊中物。

他找叔叔讨要,叔叔却说他一个小孩子,跟大人算计这些做什么?以后别说是母亲的嫁妆,就是整个医馆,也是他的。

他哪里辩得过巧舌如簧的叔叔,在那个大雨瓢泼的日子,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回到大学。冲动也好,终于下定决心也好,他找到高明雀,请求她帮助自己复仇。

高明雀微笑着将一条干毛巾递给他,他麻木地一动不动,高明雀便帮他擦头发,动作很轻,很温柔。那是他第一次与女人在这样亲密的距离里接触。

“放心,一切交给我。”高明雀说:“半年后,你的叔叔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医馆也会回到你的手上。”

他不安地问,那他需要做什么。

高明雀说,随心所欲。

他却再也无法随心所欲了。父母在世时,他想要挣脱他们的束缚,脱离他们为自己安排好的人生,父亲越是想将他培养成继承人,他越是要反抗。现在父母不在了,他忽然不再排斥医馆,那是父亲留给他的,他想要光明正大地拿回来。

他办理了退学,找到父亲的一位旧友,跟随对方学习中医,从最基础的做起。而在他终于走上父母期望的路时,老家传来消息,叔叔和医馆的三名医师在游江途中遭遇事故,全部葬身江中。

他用未实名的号码联系到高明雀,握着手机的手剧烈发抖,电话接通了也说不出话来。反而是高明雀冷淡地说:“我知道你是谁,晚上来小树林,有好消息分享给你。”

他早早等在老地方,高明雀姗姗来迟,递给他一个手机,“自己看。”

他慌张地点开相册,瞳孔骤然一缩。里面有十多张照片和三个视频,拍摄的是事故发生时,叔叔等人惊愕绝望的神情,他们不断呼救,但茫茫大江上,信号被人为掐断,救援无法及时赶到。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江水吞没,人类在自然的力量面前不值一提。

他颤抖着说:“都,都是你做的?你怎么做到的?”

高明雀笑道:“你不会以为我只有一个人吧?当年,我还是个刚失去母亲的小女孩时,有人救了我,后来我又救了很多和我相似的人,你也是其中之一。我们这些人拧成一根绳子,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萧竞,你想成为我们的一员吗?”

他心跳如雷,根本无法冷静思考。但那一刻,他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难以形容的安全感,今后他不再是一个可以被随意欺凌的人了,他有了靠山!

高明雀留下一句话:“既然已经走上中医这条路,那就不要再反复不定了。当中医也挺好的。再见。”

在父亲旧友的帮助下,他回到嘉林县。江上事故很罕见,警方进行了时间不短的调查,他因为是医馆的继承人,有作案动机,所以被重点调查。但是警察在他身上查不到一丝作案可能,出事时他根本不在嘉林县,也没有买凶倾向,不久,他的嫌疑被排除了。叔叔一脉还想争取医馆的继承权,但父亲旧友在中医圈子中颇有声望,力主由他接手。

三个月后,警方确定叔叔的死并非他杀,他成了医馆新的主人。

他本可以一直留在嘉林县,但短短一年间,萧家两兄弟都蹊跷死去,他总觉得县里的人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父亲旧友也建议他换一个地方生活,只要有本事,医馆在哪里都能开。

他找到高明雀,问高明雀有没有什么建议。

高明雀说:“去灰涌市吧,正好我也要去灰涌市发展。”

视频里,萧竞沉沉地吐了口气,眼中无神地看着镜头,像是跟随记忆又走过了那一段诡异而挣扎的岁月。

不久,他继续说,这些年来高明雀的事业越做越大,身边簇拥着的人也越来越多,他好像是被遗忘了,在灰涌这座大城市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开着一家小诊所,过着忙碌也充实的日子。

但是当高明雀出现的时候,他就会想起,他和身边的普通人不同,他没有亲自杀过人,但他身上背负着人命,是高明雀替他报了父亲的仇,也是高明雀帮他夺回了医馆,他都得还。

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爱上了被他视作目标的警察。高明雀起初只是让他假装追求隋星,取得隋星的信任,走一步算一步。他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懦弱的一面,尽可能显得风趣从容。面具戴久了,他不愿意取下,因为他不想让隋星看到他不堪的一面。

然而周飞航死后,高明雀最后的任务终于下达了,他必须杀死隋星,再将这场谋杀嫁祸给桑切斯,让警方和桑切斯彼此消耗。

他每天都在犹豫中不可终日,不想让隋星死,但必须回报高明雀。直到录下这个录像,他依然没能下定决心。

他苦笑着说,羡慕高明雀和隋星,她们是女人,但做任何决定好像都特别果断,他一个男人,为什么就不能坚定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