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沙漏(27)
27
隋星晃了下手,“怎么了?不像你啊。”
萧竞从注视中回过神,微笑道:“嗯?”
隋星举起自己的杯子,“你平时不是不喝咖啡吗,尤其是拿铁这种甜腻的。”
萧竞说:“看你每次都喝得很香,我偶尔也学学你。”
隋星笑着点头。不久,拿铁送上来,萧竞只喝了一口。隋星尽量打起精神,“喝不习惯啊?”
萧竞将咖啡放到一旁,“太甜了。”
两人谁都没提到离开,也没怎么说话,萧竞多次看向隋星,隋星一边和困意作斗争,一边喝着咖啡,喝完了自己的,又看看萧竞的。
萧竞笑道:“虽然我是医生,不应该劝你多喝咖啡,但你想喝就喝吧,省得浪费。”
隋星说:“你要感谢我帮你积功德。”
咖啡店背阳,虽然夏日下午的阳光很刺眼,但这里刚刚好,晒得人越发犯懒。
终于,萧竞说:“走吧。”
隋星站起来,扶了扶桌子,坐上副驾。五分钟之后,她说:“萧医生,这不是去市局的路。”
萧竞先是沉默,在隋星又一次叫他的名字时,他说:“你们正在查的案子,我想我能够帮上忙。”
隋星警惕地转身,“什么?”
车继续往西北方向行驶,那边是灰涌市相对不那么繁华的区域。
萧竞拿过隋星的手机,按了关机,“但我暂时只能告诉你一个人。你愿意跟我去一个地方吗?”
隋星心跳加快,疲惫的大脑在刺激下再次飞快地转起来,她凝视着萧竞,问:“你是谁?”
萧竞说:“现在不是时候,到了地方我会告诉你。但我有一个请求。”
隋星镇定道:“你说。”
萧竞说:“保护我的安全,我不想像周飞航那样。”
隋星声音发紧,“你认识周飞航?”
萧竞不再言语,隋星还想再问,忽然感到一阵晕眩。
萧竞的咖啡里有药!萧竞是什么时候下的药?隋星头晕目眩,还没想明白就已经失去意识。
“嗯……”隋星感到自己像是被沉入了黑暗的大海,海中浪涛汹涌,她本能地挣扎,终于推开了压在身上的巨石,被海水推着向上。
她快要窒息,却也看到了上方微弱的光线。她挣扎着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是一片阴暗的影子。
她喉咙里挤出干涩的声音,咽喉难受得要死,仿佛有刀子在刮。眼前的影子逐渐凝聚成人形,她用力睁眼,视野终于清晰了些,她张嘴,“萧,萧竞。”
萧竞蹲下来,将一瓶水喂到她嘴边,“放心,是刚开瓶的矿泉水,没有加料。”
知觉正在回来,隋星下意识要接过瓶子,却发现自己全身酸软无力,她和萧竞对视,“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萧竞眼神复杂,很难分辨那里面都有什么样的情感,他叹了口气,坐在隋星身边,“我是高律的人,在车上我就告诉过你,你们正在查的案子,我能够提供帮助。”
隋星说:“你的帮助就是把我弄到这个地方来?”
隋星打量四周,这是个吊顶很高的建筑。废弃仓库、工厂,甚至是烂尾楼都是这样,墙边有一些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机器机床,窗户的玻璃几乎全都掉了,一块木板悬挂着,外面吹进来的风让它不停转动。
“我本来可以置身事外。”萧竞突然捏住隋星的下巴,“我没有暴露,不管是你们警察,还是桑切斯,都不可能注意到我。但我还是想帮你,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隋星在极近的距离看着萧竞,她突然发现自己还没有从这样的角度观察过萧竞。
萧竞这个人,因为是中医,身上总是有一股淡淡的中药味,工作时穿着白大褂,对所有患者都很耐心,明明是诊所的老板,却像一个学徒般忙前忙后,很温柔,温柔得甚至让人觉得他索然无味。
而此时,隋星在萧竞的眼中看到了侵略性。
“因为我。”隋星说:“你想帮的不是警方,是我。”
萧竞松开她,“我背叛了高明雀,我也不敢完全相信你。所以我必须把你绑到这里来,你的那群同事找不到你。”
隋星已经平静下来,“你要给我什么线索?或者你先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天色已晚,窗外血红一片。萧竞说:“长话短说吧,桑切斯是个很不正常的人,他最大的事业不是那个国际学校,也不是那个艺术品公司,是培养被他选中的人。”
这一点警方早前已经有一定的推论,隋星说:“比如广永国和刘布泉。”
萧竞看了隋星一眼,“还要加上一个人,高明雀。”
隋星说:“那你……”
“我和周飞航一样,我听高明雀的,桑切斯怎么样,与我无关。”萧竞吐出一口气,“周飞航是桑切斯杀的,原因你们应该猜到了。”
隋星问:“高明雀为什么要和桑切斯作对?”
萧竞说:“因为渴望权力,因为追求自由?是不是很傻?犯罪的人,能有什么自由?”
说着,萧竞站了起来,隋星也想跟着站起,但稍一用力,就又跌了下去。萧竞站在她面前,高高地俯视着她,这眼神让她想到接受问询时的桑切斯,他们一样目中无人。
萧竞退后几步,忽然笑了,“隋警官,其实我对你撒了个谎。”
隋星挣扎,“什么意思?”
萧竞左右看了看,捡起一根生锈的钢管,在手上掂量一番,“我永远不会背叛高明雀,而你,不过是能够让我们利用的人。”
也许是错觉,隋星竟然在萧竞这番话中听出了一丝悲凉和言不由衷。
“萧,萧医生。”
萧竞继续退后,看了看时间,似乎在等着什么人出现。
他蹲下来,视线和隋星平齐,“隋警官,你这样的刑警也会犯这样的错误。当初高明雀把你当做任务交给我时,我没想到会这么轻松。我是哪里吸引到你,让你这么轻易就上钩?”
隋星忍不住哽咽。
萧竞摇摇头,“很遗憾,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当初怀疑我和水静深、赵雨梦有关,我身上疑点已经那么重了,你还敢和我在一起。和你吃饭很开心,但……”
萧竞抿了下唇,再次站起,手中的钢管指向隋星,眼神变得冰冷,“帮我个忙吧,你死在这里,我才能向高明雀报恩。”
说完,他拖着钢管靠近,钢管在地上拖曳,发出令人毛骨悚人的声响。
隋星屏住呼吸,钢管的影子倾斜在她的眼中。
“锵——”金属砸在地面的刺响在耳畔炸开,隋星下意识闭眼,那声响如同溅起的波纹,在空气中不断荡开,而疼痛却并未袭来。隋星睁开一道缝,晃动的视野中,萧竞缓缓蹲下来,再次注视她,右手做了个往前一抛的动作,钢管“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跳动了两下,然后向一边滚去。
“嘿……”萧竞发出一声和他本来气质截然不同的笑声,擡手想要捋头发,却看见手上全是锈,他骂了一声,将锈擦在裤子上。
隋星沉默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他的视线转了过来。
“隋警官,你是不是很好奇,我刚才那一下为什么砸偏了?”萧竞坐在地上,搓着手上擦不掉的锈。
他明明是有轻微洁癖的人,隋星经常看到他花很多时间洗手,但现在他竟然就这么坐下,任由地上的灰尘粘在衣服和裤子上。
隋星冷汗直下,药的作用还在,无意义的争执、叫喊只会消耗她所剩不多的体力和精神。她只是盯着萧竞,嘴唇颤抖了两下。
“我也不知道。”萧竞双手撑在身后,长吐一口气,脸向上扬着,看着挑高的天花板,半晌才道:“我不会是真的喜欢上你了吧?”
隋星胸口一下子收紧。
“我是高明雀最没用的一个手下,我本来都不用接这个任务。”萧竞垂下眼皮,带着一丝麻木的笑意看向隋星,“要不是你几次来到我的诊所,还对我表达出好意。是你非要扑上来的,隋警官。我……我不想害人。”
“要是来诊所的是其他人就好了,你们那个海队长,或者那个法医,谁都好,别是你。”萧竞摇摇头,“你也行,但你别和我一起去吃饭。以前,很多年了,没有人和我一起吃过饭。”
隋星想到第一次和萧竞吃饭的场景。她想吃重口味,但萧竞一个中医,絮絮叨叨的,带她去吃了她并不怎么感冒的花胶鸡。即便如此,她也吃得很尽兴,一边夸萧竞选的地方不错,一边消灭了锅里的大半食物。而那时萧竞在干什么?只吃了几块肉,喝了一碗汤,然后就微笑着陪她吃。
“我不知道,原来和胃口好的女孩吃饭,是件那么快乐的事。”萧竞叹气,“虽然那时我已经接到任务了,我是带着任务来约你吃饭。我还是很高兴。”
隋星低下头,萧竞看不到她的神情。
“每一次接近你,都是为了任务,高明雀需要拿捏住一位警察,拿捏住了以后怎么做,她没有告诉我。”萧竞顿了顿,“拉到我们的阵营里来?还是帮我们干掉桑切斯?还是……后来她告诉我了。”
萧竞的眼中多了一丝哀愁。
隋星终于迎向这一丝哀愁,“干掉我,然后嫁祸给桑切斯?”
几秒后,萧竞别开了视线,默认,又说起无关的事来,“但是每一次接近你,我都觉得很快乐。你来找我开药,说喝了我的药,睡得好,精神好,说我是神医,你怎么那么会夸人?我算着你药快吃完的时间,提早几天就等着你。你要来的那一天,我从早上就开始觉得快乐。快乐……这种情绪对于我来说太奢侈了。你居然可以给我那么多。”
隋星轻轻握住手指,用很低的声音道:“和你见面,我也很快乐。”
萧竞愣了下,又笑了,“你就是这样,你是个好警察,也是个好女人。我差点为了你背叛我的恩人。我不想为她执行这个任务。”
空气里响起萧竞长长的抽气声,尾音带着一丝颤意,“可是只能是我,我藏得最深,连警察都没有发现,除了我,还有谁能够在这个时候帮助她?”
隋星缓慢地摇了摇头。
萧竞并未明白她这个摇头的用意,过了会儿,继续说:“接你下班,给你送饭也很开心,我做的那种没什么味道的东西,你居然也觉得好吃。你在我副驾睡觉,一点没有防备,以前没有人坐在我的副驾上,像你这样。”
隋星眼里晃动着水光,一句话梗在喉咙,回荡在脑海——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萧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我知道你出生在什么家庭,很普通,但很幸福,我曾经也有你这样的家庭,如果我正常成长,我们说不定会以另一种方式认识。”
说着,萧竞却苦涩地摇头,“应该不会,我和你不会有交集,你是警察,如果我不是罪犯,你怎么会留意到我?”
此后,是一段看似漫长的空白。晚霞已经褪去了,夜空变得变幻莫测,黑夜带来陌生和恐惧,一切不祥的事都可能发生。
萧竞摇摇欲坠地站起来,转着头看了看,找到那根钢管,再次来到隋星面前,举起,但双手抖得厉害,比上一次更没有声势。
他的眼眶红了,“高明雀说我是个胆小鬼,我还真是。怎么办,我好像完成不了任务。”
隋星的身体经过一段时间的回复,似乎终于好一些了,她隐蔽地调动着力气,“萧医生,听我说,你现在什么都没有做,把东西放下来,跟我回去!”
萧竞眼睛红得更厉害,像个疯子一般摇头,“你不用劝我,我不可能让你走,我今天来见你之前,已经犹豫过无数次,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你,你必须死在这里!”
“我死在这里对你们有什么好处?”隋星说:“警方是傻子吗?会如你所愿认为凶手是桑切斯?桑切斯是傻子吗?轻易就上你们的套?你想帮高明雀,但不是这么个帮法!”
萧竞肩膀颤抖,根本听不进去,钢管在他手中摇摇欲坠,“你走不掉了,他们就要来了。”
隋星皱眉,“谁?”
萧竞却没有回答,眼泪从他的眼眶中落下来,“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钢管再一次挥下,隋星利落地翻身避闪,萧竞仍然没有准头。他转过身,拖着钢管走向仍在地上的隋星,泪水没有停下,看上去懦弱又充满戾气,像是一个没有思想的傀儡,四肢被邪恶的丝线吊着。
隋星忽然愣住,仿佛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上小学的时候,隋星身体很差,动不动就感冒发烧,肺炎都得过几回,有的医生说,这孩子要养活很困难,让他们要有心理准备。父母却不信邪,一边带着她锻炼,一边带着她到处看病,西医看完了又看中医。
后来母亲打听到,在隔壁市的一个县城里,有个很有名的中医馆,什么疑难杂症都能治好。
父母带着她去,她闻到中药的味道就哭个不停,医馆的伯伯笑着安慰她,还让一个很瘦的哥哥陪她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