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川城西,贫民窟深处。
空气永远凝固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杂着垃圾腐烂的酸臭和若有若无的排泄物气息。低矮歪斜的棚屋挤在一起,像一群在绝望中相互推搡的醉汉,墙壁糊着厚厚的黄泥和不知名的秽物,勉强遮挡风雨。狭窄的巷弄如同迷宫般盘根错节,污水在坑洼的地面肆意流淌,汇聚成暗绿色的小潭,蚊蝇嗡鸣着在其上舞蹈。几缕残阳费力地挤过棚户顶端的缝隙,落在泥泞里,只映出更深的污浊。
萧遥——此刻是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褂,腰间挂着一个磨得油亮的劣质酒葫芦的浪荡闲汉萧闲——就靠在一处摇摇欲坠的土墙阴影里。他闭着眼,仿佛在打盹,耳朵却将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尽数捕捉。
“……又死了一个,老瘸子家的二小子,昨天还好好的去码头扛活呢……眼珠子都凹进去了,皮包骨头……”
“嘘!小声点!官差都说是痨病……”
“狗屁的痨病!那样子……分明是……是让脏东西吸干了魂儿!”
“听说城东王半仙悄悄来看过,脸都吓白了,钱都没敢要就跑……”
“作孽啊……这日子没法过了……下一个轮到谁?”
“……听说‘老鸦窝’那边更邪性,半夜总有怪声,像……像在嚼骨头……”
低语、叹息、压抑的恐惧,如同实质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贫民窟的上空。那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贪婪腐朽气息,像毒蛇吐信,混杂在污浊的空气里,丝丝缕缕,钻进鼻腔,缠绕在神魂感知的边缘。它比几天前更淡,也更滑溜,显然那暗处的邪物被萧遥那晚的“春风化雨”惊动了,藏得更深,更谨慎。
萧遥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土墙上划过,留下一道微不可察的痕迹。天道枷锁在神魂深处微微震颤,发出无声的嗡鸣。这并非催促,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确认——此地的“失衡”正在加剧,如同腐烂的伤口,正向着周围蔓延。秩序崩坏的裂纹,清晰可见。
“义务工……呵。”萧遥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无声低语。躲天雷的日子一去不返,如今是枷锁加身,需得主动投身这些泥潭浊水。被动等待邪物再次出手,只会让更多无辜者化为枯骨,而天道契约的反噬,绝非儿戏。那抹杀的意志,比天罚更直接,更不容置疑。
被动防御,不如主动出击。
一个念头在萧遥心中成形,清晰而大胆——以蛇为饵,引蛇出洞。
他需要一个“诱饵”。一个足够美味,又能让那狡猾邪物放下戒心、按捺不住贪婪扑上来的诱饵。
萧遥的神念沉入体内,内视那浩瀚如星海、却又被欺天石与自身意志牢牢禁锢的力量本源。属于“源初”的碎片,哪怕沉寂万古,其本质也超越此界一切生灵。他小心翼翼地探入那本源的最边缘,如同在沉睡巨龙的身躯上,刮下微不足道的一点点粉末。一丝极其微弱、却又纯净到无法形容的气息被剥离出来。这气息在他强大的控制力下,被迅速扭曲、伪装。
精纯依旧——在邪物这等贪婪吞噬者眼中,这无异于十全大补的无上圣药。
虚弱——这气息变得飘忽不定,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主人遭受了难以想象的重创,正处在最虚弱的时刻,毫无反抗之力。
这伪装,是精髓。一个强大到令邪物恐惧的存在突然衰弱,其诱惑力远胜一个本就弱小的猎物。萧遥将这一缕精心炮制的“虚弱精元”气息,如同撒饵般,极其隐晦地、一丝丝地释放出去。它融入贫民窟污浊的空气,如同滴入墨水的清露,瞬间被污染同化,却又在更深层的感知里,散发出对邪物致命的吸引力。
同时,另一条线也在悄然铺开。
城西,一家挂着破烂“回春堂”幌子的黑药铺。昏暗的油灯下,掌柜老鸹正在用肮脏的抹布擦拭几块干瘪的所谓“人参”,眼神浑浊而警惕。一个衣衫褴褛、满脸菜色的半大孩子,畏畏缩缩地蹭到柜台前,声音细若蚊蚣:“掌、掌柜的……求您行行好,有没有……便宜点的……能吊命的药?我娘她……快不行了……”
老鸹眼皮都没抬,不耐烦地挥手:“滚滚滚!吊命的药?阎王要收的人,神仙也拉不回来!没钱就等死!”
孩子噗通一声跪下,带着哭腔:“求求您了!我……我听说……听说西头破土地庙那边……新搬来个受了重伤的怪人……他……他好像有……有能救命的宝贝!白……白得晃眼的水晶粉!他……他昏迷时说漏嘴的……说是能肉白骨!我……我想去求求他……也许能匀一点点给我娘……”
老鸹擦拭人参的动作猛地一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又恢复死鱼状,不耐烦地骂道:“小兔崽子胡说八道什么!哪来的什么宝贝水晶粉!滚!再胡咧咧打断你的腿!”他作势要打,孩子吓得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孩子消失在巷口。老鸹脸上的凶恶瞬间褪去,换上一副阴鸷贪婪的神情。他迅速走到药铺后门,对着阴影里一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低声急促地说:“西头土地庙!重伤的外乡人!有……有能肉白骨的水晶粉!消息绝对可靠,是那快死的小崽子亲口说的,吓出来的真话!”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可是……大补之物啊!上面……肯定喜欢!”
阴影里的人微微点头,没有言语,像一缕青烟般悄然散去。
同样的信息,通过不同的渠道,几乎在同一时间,流向了百川城几个特定的地方:控制着几个地下赌档和人口买卖的疤脸恶霸“黑三爷”耳中;潜伏在码头苦力中、负责监视的影阁外围眼线耳中;甚至,一丝极其隐晦的波动,也飘向了城中某处奢华宅邸深处,一个正搂着妖艳舞姬饮酒作乐的、衣袍上绣着奇异兽纹的妖族使者……
萧遥的神念如同无形的蛛网,覆盖着这片区域。他“看”着那孩子依照金镶玉手下人的巧妙引导,将信息精准地“泄露”给那个已被邪物力量深度浸染、成为其爪牙之一的药铺掌柜。“听”着掌柜那贪婪的心跳和低语。他感知到那缕带着邪气的波动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阴暗的角落荡开一圈圈涟漪,向着更深处、更贪婪的存在传递而去。
饵已撒下,网已张开。只待那贪婪的猎物,按捺不住诱惑,循着“虚弱精元”的源头与“疗伤圣药”的传言,踏入这精心布置的陷阱。
萧遥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深邃的平静,仿佛古井无波。他晃了晃腰间的劣质酒葫芦,劣质的烧刀子气味冲淡了周遭的污浊。他仰头灌了一口,辛辣刺喉,却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目光投向贫民窟更深处,那座半塌的土地庙的模糊轮廓,在渐沉的暮色中,如同一头蛰伏的、等待猎物的巨兽。
“啧,”他低声自语,带着一丝玩味的痞气,“生意上门,记得结账。”声音消散在污浊的风里。他扯了扯身上那件破旧的短褂,将气息收敛得更加微弱、飘摇,如同一个真正走投无路、只能在这破庙里苟延残喘的伤者,一步一挪,融入了愈发浓重的阴影之中,走向那注定不平静的“养伤”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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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川城中心,金玉楼顶层密室。
夜明珠柔和的光晕驱散了黑暗,却驱不散空气中无形的凝重。金镶玉斜倚在一张铺着雪白兽皮的紫檀木贵妃榻上,一身金线绣牡丹的墨绿锦袍,衬得她肌肤胜雪,眉梢眼角依旧带着精明的锐利,只是此刻,这份锐利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深思。
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目光落在对面空着的座位上。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不久前萧遥留下的、那种万事不萦于心的浪荡气息,以及……隐藏在浪荡之下,让她都感到心悸的深邃。
密室的沉香静静燃烧,青烟袅袅。
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密室角落的阴影里,单膝跪地,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楼主,消息已按计划散出。‘鱼饵’已入窝。‘黑水’、‘影爪’、还有那条‘花皮蛇’(指代妖族使者)的耳目,都动了。动静不大,但方向很明确,都指向城西废庙。”
金镶玉捻着玉佩的手指微微一顿,眼中精光一闪而逝。“花皮蛇也掺和了?看来这脏东西的诱惑,连妖族也抵挡不住。”她红唇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也好,水越浑,鱼才越容易上钩。盯紧,但别靠太近。那家伙……不喜欢别人碍手碍脚。尤其是收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