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章 身影融入暮色(1 / 2)

夕阳熔金,泼洒在忘忧村低矮的茅草屋顶、蜿蜒的泥巴小径,以及村口那株虬枝盘结、不知活了多少年月的老槐树上,将一切都浸染在一种近乎凝固的暖色里。

萧遥靠着粗糙冰凉的树干,一条腿随意曲着,另一条腿伸直,沾着泥点的旧布鞋半脱未脱地挂在脚尖。他目光落在村口那片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空地。几个总角孩童正追着一只滚动的藤球疯跑,清脆稚嫩的笑骂声和急促的脚步声,是这片黄昏里唯一跳动的音符。

虎子跑得最欢,小脸涨得通红,汗水把额前几缕黄毛粘在脑门上。“虎子!这边!踢过来!”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丫头急得跳脚。虎子铆足了劲,小短腿奋力一抡,藤球没飞向冲天辫,倒是歪歪斜斜地直奔老槐树下的萧遥而来。萧遥眼皮都没抬,懒洋洋地伸出两根手指,在藤球即将撞上他鼻尖的刹那轻轻一拨。那球仿佛长了眼睛,划出一道轻巧的弧线,稳稳落在冲天辫丫头脚边。“哇!”小丫头又惊又喜。虎子也停下脚步,喘着粗气,抹了把汗,咧开嘴傻笑:“萧叔!你咋弄的?教教我呗!”萧遥扯了扯嘴角:“想学啊?等你哪天能把村东头老张家的黄牛从泥坑里拉出来,不用牛绳,光靠吆喝就成,再来找我。”“啊?”虎子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孩子们爆发出一阵哄笑,重新开始追逐。

萧遥的目光越过嬉闹的孩童,落在更远处。炊烟袅袅,被晚风揉碎。王寡妇正佝偻着背,从村口老井里费力地提起一桶水。清冽的井水晃荡着,映着天边燃烧的云霞。她瘦弱的身体晃了晃。萧遥无声地叹了口气,指尖在身侧泥地上极其轻微地一弹。一粒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小石子破空而出,精准地打在王寡妇脚边一块光滑的圆石上。圆石受力滚动,恰好垫在了她下一个踉跄欲倒的落脚点。王寡妇一脚踩稳,茫然四顾,最终摇摇头,重新站稳,咬牙提水。

就在这极其细微的力量波动散逸而出的瞬间——“嗡……”一声只有他能“听”到的、低沉而压抑的嗡鸣,如同冰冷的钢针,直接刺入他的灵魂深处!悬浮在他识海上空的混沌欺天石,那层完美模拟着凡俗气息的混沌微光,极其突兀地、极其短暂地,黯淡了那么一丝!细微得如同烛火被微风轻拂了一下摇曳。这刹那的黯淡,却像一道刺骨寒流,瞬间冻结了他心头的懒散。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警兆,如同沉眠的火山骤然苏醒,猛烈冲击心神!他的瞳孔在落日余晖下难以察觉地收缩了一下,几乎是同时,他下意识地抬起眼,目光投向遥远天际。

在那熔金般的火烧云边缘,一片极其稀薄、颜色几乎与暮霭融为一体的灰暗云气,正悄然汇聚。它太淡了。但在萧遥眼中,这片看似无害的灰云,却比九幽深渊张开的巨口更加狰狞!那稀薄云气的边缘,隐隐缠绕着足以冻结元神的恐怖气机——天罚劫雷最初始的征兆!一种被无形巨兽冰冷竖瞳锁定的感觉,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欺天石的光芒刹那便重新稳定,模拟如常,天边那缕灰云也如幽灵漂浮,带着令人窒息的耐心。但萧遥知道,弦,已被拨动。每一次力量的动用,无论多么微不足道,都是在试探头顶那柄悬顶之剑的容忍底线。

夕阳沉得更低,老槐树的影子浓重如泼墨。孩童的喧闹被家中呼唤取代。“虎子!回家吃饭啦——”“囡囡!再不回来饭凉了!”虎子抱着藤球跑过来,小脸兴奋:“萧叔!明天还在这儿不?我让我娘给你烙饼子吃!可香了!”萧遥看着孩子亮晶晶、全然信赖的眼睛,那抹惯常的懒散笑意重新浮现,伸手揉了揉虎子汗湿的头发:“好,烙饼子,多放点猪油。”“嗯!”虎子用力点头,抱着球一溜烟跑远。空地安静下来,只剩风声叶响。

萧遥依旧靠着树干。他微微仰头,目光穿透枝叶缝隙,再次投向天边。那片稀薄的灰暗云气,依旧悬在那里,如同沉默的猎兽。它的颜色,似乎比刚才……凝实了极其微弱的一丝。微不可察,却像无声惊雷在他识海炸响!不能再待下去了。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混杂着泥土、草木、炊烟的气息,还有那丝属于小山村的温吞烟火气。这气息,曾是他荒漠中的甘泉。此刻吸入肺腑,却带着诀别的味道。他闭上眼,将这气息在胸腔里烙印片刻。然后,撑着粗糙的树干,慢慢地站了起来。动作牵扯到体内源自混沌海和天罚的暗伤,带来针扎似的细密痛楚,但他神情不变。他拍了拍衣袍上的草屑尘土,整了整松垮的衣襟。夕阳余晖将他孤单的影子拖得极长。

他没有走向村中小木屋的泥巴路。而是迈开步子,踏上了村口那条蜿蜒的、被荒草半掩的、通往大山更深处的羊肠小道。步伐平稳,每一步落下都异常沉稳。旧布鞋踩过枯草、苔藓、岩石。没有回头。身后,忘忧村那几点微弱的灯火,在浓重暮色里如同风中残烛,迅速被抛远、缩小。

他走过几户敞着院门的人家。老李头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锅火光在暮色中明灭。他看见萧遥,咧开缺了门牙的嘴:“小萧啊,又去老张头那儿打酒?今天他家新开了一坛,闻着可香哩!”萧遥停下,脸上露出温和笑容,点头:“嗯,闻着了,馋虫都勾出来了。”“哈哈,快去快去!晚了该让那老抠儿藏起来了!”老李头挥了挥烟杆。萧遥笑着应了一声,继续前行。晚风带着凉意拂过面颊。

村路尽头,是老张头那间泥坯垒成、茅草覆顶的简陋酒肆。破旧酒幡在檐下微微晃动。酒肆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郁的酒糟味和劣质烟草气息。三两个庄稼汉就着咸菜疙瘩,小口抿着浑浊土酒,低声闲谈。老张头,干瘦佝偻,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正站在油腻柜台后用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昏黄油灯将他佝偻身影投在泥墙上晃晃悠悠。萧遥走进来,带进微凉晚风。老张头抬起浑浊老眼,看清是他,皱纹密布的脸上挤出习惯性的市侩笑容:“哟,小萧来啦?还是老规矩,一葫芦‘烧刀子’?”声音沙哑干涩。“嗯。”萧遥应声走到柜台前。老张头熟练地从半人高酒坛里,用长柄竹提子舀出浑浊辛辣的液体,“哗啦啦”灌满萧遥递过来的磨得发亮的黄皮酒葫芦。浓烈酒气瞬间弥漫。“承惠,十个铜子儿。”老张头递过葫芦,枯瘦手掌摊开。

萧遥接过沉甸甸、散发着热辣气息的酒葫芦。他没有摸出那几个边缘磨得发亮的劣质假灵石。而是将另一只手伸进怀里。在柜台油灯昏黄光线下,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三块约莫指甲盖大小、灰扑扑、毫不起眼的石头。然而,就在它们暴露在空气中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精纯温和到了极致的磅礴灵气,如同初春最清澈的山泉,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没有风暴,没有尘埃扰动。但那几个喝酒的庄稼汉同时停下动作,困惑地抬头抽动鼻子,一股难以形容的舒适感浸润四肢,疲惫似乎被冲刷掉几分。他们面面相觑,最终归咎于酒劲,继续低头。只有柜台后的老张头!他那双浑浊老眼,在接触到石头的瞬间,猛地睁大了一丝!浑浊眼底深处,一道极其微弱的、属于修行者本能的精光一闪而逝!他死死盯着石头,枯瘦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真灵石!而且是品质高得难以想象的上品真灵石!这种东西……老张头干瘪嘴唇翕动,喉咙里只发出“嗬嗬”气音。他看着萧遥,眼神充满极度震惊、茫然,还有一丝深藏的恐惧。

萧遥仿佛浑然不觉,脸上依旧是懒散随意的迷糊劲儿。“喏,老张头,今天的酒钱。”他随手将那三块在凡俗界足以引起腥风血雨的上品真灵石,“叮当”几声,随意丢在油腻木头柜台上,如同丢出三枚最普通的铜钱。灵石滚动,停在老张头手掌边缘。精纯灵气如同无形触手包裹他枯瘦手指。他浑身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他猛地抬头,浑浊老眼死死盯住萧遥,嘴唇哆嗦,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眼前这个懒洋洋的年轻人,此刻在他眼中,变得无比陌生深邃,如同笼罩在迷雾中的深渊!萧遥却像完成了小事。他拿起酒葫芦,拔开塞子,深深吸了一口辛辣冲鼻的酒气,脸上露出满足神色。“啧,还是你这儿的‘烧刀子’够劲!”他对着老张头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白牙。那笑容在昏黄油灯下,格外干净,也格外难以捉摸。“走了!”他不再看呆若木鸡的老张头,不再理会茫然抬头的庄稼汉。拎着酒葫芦,转身掀开破草绳门帘,一步跨入门外苍茫暮色。门帘在他身后簌簌轻响。酒肆内灯火似乎都黯淡了一瞬。老张头僵硬地站着,枯瘦手掌摊开,指尖距离那三块灰石头只有寸许。精纯灵气包裹着他,却只带来彻骨冰凉。他喉咙里再次发出“嗬嗬”声,整个人如同被抽掉骨头,颓然靠在了身后酒架上。酒坛发出沉闷碰撞声。

***

山风陡然变得凛冽,带着晚秋寒意,卷起枯叶尘土,从萧遥旧布袍下摆掠过。他站在酒肆外几步远的小土坡上,没有立刻离开。左手拎着塞紧的酒葫芦,右手垂在身侧。他微微仰头。暮色四合。忘忧村低矮轮廓在浓重灰暗中模糊如洇开的墨画。只有几点微弱灯火如同散落黑暗的萤火。孩童嬉闹、大人呼唤、犬吠……所有声响都被呼啸山风卷走。世界仿佛静音,只剩风声猎猎。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空气灌入肺腑,带着山野草木清气,也带着泥土深处万物蛰伏的萧索。这气息,曾是灵魂渴求的安宁。此刻吸入,却像饮下掺着碎冰的苦酒。冰凉,苦涩。他缓缓地、徐徐地将浊气吐出。白雾凝结,又被山风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