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倦鸟归林。
忘忧村口那株饱经风霜的老槐树,在夕阳最后的余烬里投下愈发深长的影子。萧遥斜倚着虬结粗壮的树干,一条腿随意曲着,另一条腿伸直,脚边搁着一只半旧的草编鱼篓。篓子里空荡荡,只有几片水草叶子湿漉漉地贴着篓底。鱼竿被他随意地横在膝上,麻线垂入溪水,水面平静无波,倒映着天边烧得正旺的晚霞,红得像是泼翻了染缸。
他半眯着眼,似乎沉浸在这份山村黄昏特有的慵懒与宁静里。额前几缕醒目的白发被微风拂动,轻轻扫过眼角。远处田埂上,几个村童追逐打闹的嬉笑声,妇人呼唤孩子归家的悠长吆喝,还有晚风吹过竹林发出的沙沙细响,交织成一片安稳的凡尘烟火气,温柔地包裹着他。
这份安稳,是偷来的,是戴着沉重镣铐换来的片刻喘息。每一缕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每一次感知到稀薄却温顺的灵气丝丝缕缕渗入残破的经脉,都在无声地提醒着他这平凡的珍贵,以及其背后悬着的、那名为“天道”的冰冷利刃。
不知过了多久,水面依旧没有丝毫动静。萧遥眼皮都没抬,手指却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精微控制力,轻轻一抖腕。麻线无声无息地提出水面,末端的鱼钩上空空如也。他仿佛早已料到,脸上没有丝毫意外或懊恼,只是慢悠悠地将鱼线重新缠回竿身。那动作流畅、稳定,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韵律,像是在保养一件绝世神兵,而非这简陋粗糙的竹竿。
他拎起空鱼篓,站起身,习惯性地拍了拍粗布麻衣上沾着的草屑和微尘,动作带着山野农人特有的那份不经意的拖沓。夕阳的金辉将他离去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在通往村中的土路上,一步一步,踏向那间名为“忘忧”的酒肆。
“忘忧酒肆”的茅草顶在晚霞里泛着温暖的光晕。简陋的木门敞开着,劣质酒水特有的微酸气息混合着汗味、烟叶味和油炸花生的焦香,随着喧闹的人声一起涌出来。几张油光发亮的榆木桌旁挤满了人:刚放下锄头、裤脚还沾着泥的农汉,敞着怀,端着粗瓷碗大口灌着浑浊的土酿,驱散着劳作的疲惫;角落里,一个穿着半旧绸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行脚货郎,小口啜着酒,耳朵却像兔子般竖着,精明的小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滴溜溜转动,捕捉着每一句可能有价值的闲言碎语。
“……千真万确!就在坠龙谷!”一个嗓门洪亮、满脸络腮胡的汉子(老王头)用力拍着桌子,唾沫星子横飞,试图压过周围的嘈杂,“那霞光,冲天而起!半边天都烧红了!不是火烧云,是实实在在从地里头裂开一道口子冒出来的光!仙气儿,对,就是仙气儿!隔老远都能闻到!”
“得了吧老王头,又搁这儿吹!”旁边一个精瘦的汉子嗤笑一声,夹起一粒油炸花生米丢进嘴里,“几碗黄汤下肚,瞅见个野火你都能当是南天门开了!”
“放你娘的屁!”老王头急了,梗着脖子,“老子亲眼……呸,是老子家跑商那侄儿亲眼所见!他说得明明白白!天裂开了老大一条缝,金灿灿的,里面影影绰绰,亭台楼阁跟画儿里神仙住的地儿一模一样!好些个仙人,踩着云,驾着剑,还有坐大鸟的,跟赶集似的,乌泱泱全往那缝里钻!说是……叫什么‘补天术’的宝贝要出世了!能补天啊!我的老天爷!”
“补天?”货郎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顿,浑浊的酒液在碗中晃出细微的涟漪,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嘁,天塌下来有神仙顶着,咱们这凡夫俗子操哪门子心?”一个满脸皱纹、叼着旱烟袋的老农瓮声瓮气地打断,“有这闲工夫嚼舌根,不如想想明儿个怎么把那块坡地浇透!再不下雨,别说谷子,草都渴死了!”
话题很快又被拉扯回田里的墒情、谁家母猪下了几只崽、村东头张木匠又接了新活计这些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事情上。货郎眼中的那点光芒悄然隐去,恢复了那副事不关己的淡然模样,只是偶尔扫过老王头的目光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萧遥就在这片市井的喧嚣与微醺的酒气中,拎着那只空荡荡的鱼篓,慢悠悠地踱了进来。他像一滴水融入溪流,没有引起任何多余的波澜,径直走向酒肆最深处、光线最为昏暗、也最为安静的那张角落木桌。那里积着薄灰,仿佛特意为他留着的清净之地。
酒肆里的人对这个沉默寡言、总带着点懒散笑意的白发外乡人早已习以为常,对他的到来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有那货郎的目光,在他那头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白发和过分平静的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张伯,老样子。”萧遥将空鱼篓轻轻放在桌脚,对着柜台后正眯着眼打盹的干瘦掌柜唤道。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酒肆里的喧闹,清晰地送入老张头耳中。
掌柜一个激灵,睁开惺忪的睡眼,看清是萧遥,脸上立刻堆起熟稔又带着点恭敬的笑容:“哎哟,萧先生!您来啦!‘醉千秋’一壶,酱豆一碟,这就温上!”他手脚麻利地从身后蒙着厚布的坛子里舀出小半壶酒,又从一个粗陶罐里夹出几粒油亮咸香的酱豆,放在豁口的粗瓷碟里,连同酒壶一起,小心翼翼地放进旁边装着热水的大木盆中温着。
酒香寡淡,带着劣质谷物发酵后的微酸,远不如它那“醉千秋”的名头来得豪迈。酱豆也咸得发齁,带着一股子粗粝的土腥气。然而,当那温热的、带着微酸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当那咸得让人皱眉的豆子在齿间碾碎,萧遥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真实的、属于凡尘的慰藉。这粗糙的滋味,远胜过混沌海中那些狂暴混乱、时刻想要撕碎他存在的能量乱流千百倍。他拈起一颗酱豆,细细咀嚼着那份咸涩,目光随意地扫过酒肆里一张张被生活刻下印记的脸庞。
就在这时,酒肆门口的光线一暗,一个半大小子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带着哭腔,径直扑向老王头那桌:“爹!爹!不好了!咱家那头大黄牯……它、它挣断绳子跑了!娘追到断崖坡那边,眼瞅着它就要往崖下冲,拦都拦不住啊!”
老王头脸上的醉意和刚才吹牛的豪气瞬间被惊恐取代,腾地一下站起来,带翻了桌上的酒碗,浑浊的酒液泼了一地:“啥?!断崖坡?!我的老天爷!”他拔腿就要往外冲,脸色煞白。那头大黄牯牛是他家最值钱的劳力,是开荒犁地的顶梁柱!真要冲下那乱石嶙峋的断崖,十死无生!
“快!快叫赵家小子!他腿脚快!”旁边有人急声喊道。
“来不及了!那牛犟起来,十头驴都拉不回!”老王头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声音都带了哭腔,巨大的恐惧和损失带来的心痛让他六神无主。
就在一片混乱的呼喊和催促声中,角落那张昏暗的桌子旁,传来一个平静得甚至有些懒散的声音:
“断崖坡……东边三里,靠南,长着三棵歪脖子老松树那片陡坡?”
老王头猛地刹住脚步,愕然回头看向角落的萧遥,下意识地点头:“对!对!就是那儿!萧先生,您……”
萧遥慢条斯理地端起温热的酒碗,抿了一口,眼皮依旧半垂着,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哦,那牛没冲下去。它被坡上那几丛刚长出来、嫩得能掐出水的‘牛涎草’绊住了脚,正啃得不亦乐乎呢。老王,你现在过去,顺着坡往上走,吆喝两声,它就乖乖跟你回来了。急也没用,那坡陡,牛跑不起来。”
酒肆里瞬间安静了。所有人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角落。老王头更是张大了嘴,一脸难以置信。东边三里地,隔着两道山梁!这萧先生坐在这昏暗的角落里喝着酒,怎么说得比亲眼所见还清楚?连坡上有牛最爱吃的牛涎草都知道?
“萧…萧先生,您…您这话当真?”老王头的声音发颤,带着巨大的希冀和更深的怀疑。
萧遥没有回答,只是伸出两根手指,极其随意地在布满油污的木桌面上轻轻一拂。桌面上散落的几颗酱豆,仿佛被无形的微风吹动,又像是自己长了脚,极其轻微、极其自然地滚动了几下,最终排成了一个清晰的箭头形状,稳稳地指向酒肆大门的方向。动作细微、流畅,不带一丝烟火气,更像是巧合。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萧遥放下手,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再磨蹭,草啃光了,牛说不定真觉得没意思,要去找点刺激了。”
老王头死死盯着那个由几颗酱豆组成的、指向门口的箭头,一股莫名的、强大的信心猛地攫住了他。那是一种超越了理智的直觉,是绝望中抓住的救命稻草!他再也顾不上多想,甚至忘了道谢,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像头蛮牛般撞开挡路的人,朝着萧遥所指的方向,朝着断崖坡,疯狂地冲了出去!
酒肆里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惊疑、不信、觉得这外乡人故弄玄虚的声音占了主流。只有那货郎,眼神死死盯在萧遥平静无波的侧脸上,又低头看看桌上那几颗排列奇异的酱豆,瞳孔深处翻涌起惊涛骇浪。这绝不是巧合!那随意的动作,那酱豆滚动的轨迹……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精准到令人心悸的掌控感!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粘稠而漫长。劣质的“醉千秋”被一碗碗灌下肚,话题从老王头的牛又扯回了坠龙谷的仙迹和地里的旱情,但所有人的心思,显然都系在了东边那个断崖坡上。
夕阳沉得更低了,天边只剩下最后一道暗红的镶边。就在这暮色苍茫之际,村口传来了动静。
“回来了!老王头回来了!牵着牛呢!”守在门口的人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门口。只见老王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来,手里紧紧攥着缰绳,身后跟着他家那头壮硕的大黄牯牛!牛身上沾了些草屑,正悠闲地甩着尾巴,打着响鼻,嘴角还残留着新鲜的绿色草汁。老王头自己则是一身汗水泥污,脸上被树枝刮了几道血痕,但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狂喜的光芒,咧开的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
“神了!真神了!”老王头一进酒肆,就激动得语无伦次,声音洪亮得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就在那歪脖子老松树下头!那草,长得又肥又嫩!牛啃得欢实着呢!我按萧先生说的,往上走,吆喝了两嗓子,它就乖乖抬头,慢悠悠跟我回来了!萧先生!您真是活神仙下凡啊!”他挤开人群,冲到萧遥桌前,激动得手足无措,猛地对着萧遥作揖,又转头对着掌柜大喊:“张伯!萧先生今天的酒钱算我的!再切一斤,不,切两斤最好的猪头肉!要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