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忘忧酒肆彻底沸腾了!之前所有的质疑和不信瞬间被巨大的惊叹和敬畏取代。一道道灼热的目光聚焦在角落那个白发身影上,充满了不可思议和近乎迷信的崇拜。老王头家失而复得的黄牯牛,成了萧遥话语最有力的佐证,也注定将成为忘忧村未来几十年口口相传的传奇故事。
萧遥对老王头的激动道谢和满酒肆的惊叹目光恍若未觉。他只是端起面前那碗早已凉透的烈酒,将最后一点辛辣微酸的液体缓缓送入口中。冰冷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迟滞的刺激感。他放下空碗,目光越过喧闹激动的人群,投向酒肆门外那片被暮色彻底笼罩的天地。
晚霞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下,深沉的靛蓝色迅速吞噬了天空。就在这天地交接、暮色最浓的远方天际,一片稀薄得如同水墨洇染、几乎融入夜色的灰云,正悄然凝聚、沉淀。不仔细分辨,极易将其忽略为暮色的一部分。但萧遥看得分明。那片灰云的深处,一丝极其微弱、却足以穿透空间、精准无误地刺中他灵魂深处天道烙印、并让他头顶那枚“石头”核心传来冰冷悸动的毁灭气息,正如同黑暗中无声蔓延的寒冰,缓慢而坚定地加重着分量。
他头顶,那枚一直悬浮着、散发着恒定微弱毫光、如同最普通顽石装饰品的混沌欺天石,其核心处那流转不息、代表秩序与伪装的烙印微光,在这一刻,极其不易察觉地……黯淡了那么一丝。如同风中残烛,极其短暂地摇曳了一下,光芒微弱到几乎熄灭的边缘,随即又凭借着某种强大的规则之力,顽强地重新稳定下来,继续着它那精密而脆弱的伪装。
时间……到了。
萧遥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这气息吐纳之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沉重,一种“该来的终究避无可避”的宿命感,以及一丝……奇异的、如释重负的疲惫。那疲惫并非源于身体,而是源于长久以来维持这份虚假平静所耗费的心力。伪装成凡人,融入这烟火凡尘,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每一丝力量,如同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其消耗远胜于一场生死搏杀。
他站起身,动作依旧带着那份属于“忘忧村萧先生”的懒散和拖沓,甚至还习惯性地拍了拍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弯腰,拎起那只依旧空荡荡的草编鱼篓。
“张伯,结账。”他走到柜台前,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魔力,让喧嚣沸腾的酒肆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带着敬畏、好奇、探究,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
老张头正手忙脚乱地切着老王头要的猪头肉,闻言抬起头,脸上堆满了感激和局促的笑容:“哎哟,萧先生!您看您说的!老王头都说了,今儿他请客!您这酒钱……”
他的话戛然而止,笑容僵在脸上。
因为萧遥的手已经伸到了他面前。那手掌骨节分明,带着一种山野劳作留下的粗粝痕迹,掌心之中,静静地躺着三枚……石头?
不,绝非普通的石头!
那是三枚仅有拇指指甲盖大小、浑圆天成、通体流转着温润内敛光华的晶体。一枚是深邃如寒潭静水的蔚蓝,仿佛凝固了万顷碧波;一枚是生机勃勃、翠色欲滴的新绿,如同初春枝头最嫩的芽苞;一枚是温暖澄澈、蕴含无尽光明的金黄,内里仿佛有熔金般的阳光在缓缓流淌。它们静静地躺在萧遥的掌心,没有惊天动地的光华,却散发着一种纯净、磅礴、仿佛蕴藏着天地间最本源生命精粹的柔和气息。仅仅是靠近,老张头就感觉呼吸一畅,浑身积累了一辈子的酸痛和疲惫,似乎都在瞬间被那气息抚平、驱散了大半!
整个酒肆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刚刚还沉浸在老王头“神迹”中的酒客们,此刻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眼睛瞪得滚圆,嘴巴无意识地张开,死死地盯着萧遥掌心那三枚小小的晶体。那行脚货郎更是浑身剧震,手里的粗瓷酒杯“哐当”一声掉在桌上,摔得粉碎,酒液四溅,他却浑然不觉,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贪婪、狂喜、震惊、恐惧……种种情绪在他脸上疯狂交织、扭曲!他走南闯北,自诩见多识广,倒腾过无数奇珍异宝,却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象过世间竟有如此纯粹、如此蕴含磅礴生机与灵韵的宝物!这绝不是凡俗金银珠宝可比!这是……仙家之物?!
“萧、萧先生……这……这是……”老张头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干枯的手指悬在半空,想碰又不敢碰,仿佛那三枚小小的晶体是烧红的烙铁,又像是价值连城的琉璃,一碰就会碎掉。巨大的惶恐和不知所措淹没了他。
“今天的酒钱。”萧遥的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说“三个铜板”。他手腕一翻,三枚温润的真灵石轻轻落在老张头面前那油渍麻花、布满刀痕的破旧柜台上。晶体与粗糙的木面接触,发出几声极轻微、却如同玉磬清鸣般的脆响。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老张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连连后退,背脊撞在身后的酒坛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里充满了惊惶,“这……这太贵重了!老汉几碗浊酒,几粒咸豆,哪里值这个!萧先生,您快收回去!收回去!”他感觉这几枚石头比他整个酒肆、甚至比他的命都值钱!
“拿着。”萧遥打断他,脸上那点惯常的、用来融入此地的懒散笑意彻底敛去,只剩下一种平静到近乎淡漠的认真,“抵酒钱。抵这些年叨扰的清净。也抵……”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若有实质般扫过酒肆里那一张张写满震惊、贪婪、敬畏和茫然的脸,最终,那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精准地钉在了货郎那张因巨大诱惑而扭曲、又因萧遥的注视而瞬间惨白的脸上,“……抵一个真正的清净。”
货郎接触到那目光的瞬间,如同被九天玄冰冻结了灵魂,浑身血液都凉透了。那目光里没有杀意,却有一种洞穿一切、俯瞰蝼蚁的漠然,让他所有贪婪的念头瞬间灰飞烟灭,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他猛地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沾满酒液的鞋面,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再不敢看那三枚灵石一眼。
萧遥不再多言。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三枚在昏暗油灯下依旧散发着温润而坚定微光的真灵石——它们的光芒,微弱却纯粹,如同这浑浊凡尘里最后一点干净的星火。然后,他拎起那只空鱼篓,转身,不紧不慢地走向酒肆敞开的木门。
酒肆里依旧死寂。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动作仿佛都凝固了。只有一道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死死地追随着那个走向暮色的白发身影。
他走到门口,脚步微微顿住。
门外,夜色已浓。远山只剩下模糊起伏的黑色剪影,沉默地矗立在深蓝的天幕下。天边那片稀薄的灰云,在彻底降临的夜色中,轮廓反而诡异地变得清晰起来,如同宣纸上晕开的浓重墨痕。云层深处,那蛰伏的、冰冷的、带着终极毁灭意志的气息,此刻变得无比沉重、无比清晰!它不再是遥远的威胁,而是如同悬在头顶、即将坠落的冰山,是天道冰冷意志的具现,是那缠绕灵魂、锁死力量的沉重枷锁发出的、无可逃避的召唤!它在提醒他,这偷来的平凡时光,结束了。
就在这苍茫的暮色与沉重的威压交织的瞬间,萧遥的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勾起。
那不是喜悦的笑,亦非愤怒的讥嘲,更不是绝望的惨笑。那是一个揉碎了万般情绪、复杂到言语难以形容的弧度。
其中,有对这短暂忘忧村时光的深深眷恋与不舍——那老槐树的浓荫,孩童无忧的笑声,劣酒酱豆的粗粝滋味……这凡尘烟火,是他历经劫波后唯一能触摸到的温暖。有对头顶这片如影随形、冰冷锁死一切的灰云(天道枷锁)的无奈认命——他知道自己逃不掉,这枷锁将伴随他直至终点,或者……彻底崩碎。有对前路未卜、凶险莫测的沉重——那传闻中的“补天术”秘境,吸引的绝非善类,而他,将带着这身枷锁,再次踏入漩涡中心。
然而,在这层层叠叠的沉重、无奈与认命之下,在那双深邃眼眸的最深处,一点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光芒骤然亮起!那光芒,是沉寂已久的战意在咆哮!是纵然身陷囹圄、背负万钧枷锁,也要向这既定宿命挥拳的桀骜不屈!是对即将到来的风暴、对那可能打破僵局的“补天术”、对一切未知挑战……一种近乎本能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棋逢对手般的炽热期待!
这抹糅杂了无尽复杂心绪的弧度,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脸上漾开一圈无声的涟漪,随即迅速隐没在暮色沉沉的阴影里,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晚风从敞开的酒肆大门灌入,带着山野夜露的微凉,卷起他额前那缕刺眼的白发,拂过他微微勾起的唇角。他最后侧耳,聆听着风中隐约传来的、村口老槐树下尚未归家孩童的嬉闹笑语,那无忧无虑的声音,是这沉重暮色里最后一点纯粹的甜。
低低的、近乎耳语般的声音,消散在灌入酒肆的夜风中:
“啧,这清闲日子……怕是真的到头咯。”
话音落下的刹那,他不再停留。拎着那只注定不会被烹煮的空鱼篓,迈步,稳稳地跨出了“忘忧酒肆”那低矮的门槛。身影,瞬间融入门外浓得化不开的苍茫暮色之中。
他踏上了那条通往村外、蜿蜒没入群山阴影的土路。脚步,依旧是“忘忧村萧先生”特有的那份山野闲汉的拖沓,不急不缓。然而,那挺直的背脊,那融入黑暗却仿佛能刺破夜色的背影,却如同一柄沉寂多年、敛尽所有光华、此刻正缓缓褪去尘封的绝世古剑。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无声的千钧之重,沉稳而坚定。
走向远方天际那片无声凝聚、散发着终极威压的灰暗雷云。
走向那已然洞开、搅动天下风云、吸引无数野心与贪婪的“补天术”秘境旋涡。
走向他注定无法平凡、枷锁缠身、却又必将波澜万丈、向天争命的……新的旅程。
酒肆柜台上的三枚真灵石,在昏暗摇曳的油灯下,依旧散发着温润而坚定的微光,如同他离去时眼中那抹深藏于无奈与认命之下、永不熄灭的桀骜星火,静静地、永恒地守护着这一隅暂时遗忘忧愁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