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海边缘那惊心动魄的搏命一瞬,早已被忘忧村温吞的岁月漂洗得褪色发白。萧遥斜倚在村口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槐树根下,半眯着眼,像只真正晒饱了太阳的老猫。头顶,那枚鸽子蛋大小的混沌欺天石,温驯地悬着,散发出恒定而微弱的、几乎融入阳光的柔和光晕,尽职尽责地蒙蔽着此方天地对“异物”的警觉。丝丝缕缕稀薄却久违的、不再带着刺骨排斥感的灵气,随着他每一次悠长的呼吸,渗入那具曾被混沌反复撕扯又勉强拼凑起来的躯壳深处,带来一种近乎奢侈的熨帖。这平静,如同山涧溪流,无声无息地冲刷着过往的惊涛骇浪,也浸泡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安逸。
脚边,一只豁了口的粗陶酒坛歪倒着,里面盛着的,是金镶玉商队捎来的“分红”——产自大炎北疆最烈性的“烧刀子”。辛辣的酒气混着泥土和青草的微腥,在暖融融的空气里浮沉。萧遥咂咂嘴,回味着那股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的粗粝劲儿,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瞥向面前那条波光粼粼的小溪。鱼竿随意地插在松软的泥地里,鱼线垂入清澈的水流。水面之下,那枚自制的简陋鱼漂,正随着水流的细微变化,以一种极其微妙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韵律,轻轻左右摇摆着,幅度精确得像被无形的尺子量过。
不远处的田埂上,几个晒得黝黑的村童正撅着屁股,为一只蹦跶的绿蚂蚱大呼小叫,争得面红耳赤。萧遥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右手食指微不可察地在粗糙的树皮上轻轻一叩。
溪水深处,那枚鱼漂的摇摆轨迹瞬间发生了一丝极其隐晦的变化。一股微弱得如同呼吸、却又精妙绝伦的力量,顺着鱼线悄然传递下去,精准地拂过一只正小心翼翼试探鱼钩上蚯蚓饵料的鲫鱼侧鳍。那鱼儿受惊般猛地一摆尾,搅起一小片浑浊,慌不择路地撞向了旁边另一条更大的草鱼。
“噗通!”水花溅起。那条原本沉稳的大草鱼受此惊扰,尾巴一甩,竟直愣愣地朝着萧遥那枚挂着诱饵的鱼钩冲去!
岸上,一个眼尖的娃娃猛地跳起来,指着水面兴奋大叫:“动了动了!萧爷爷,漂子沉了!”
萧遥慢悠悠地“哦”了一声,这才像是刚被惊醒,懒散地伸手去够鱼竿,嘴里还嘟囔着:“吵吵啥,吓跑了我的鱼,你们赔啊?”动作迟缓得仿佛树懒。就在那草鱼即将把鱼饵吞入口中的刹那,他才恰到好处地手腕一抖,鱼线绷直。
哗啦!一尾鳞片闪着银光、足有两斤重的草鱼被提出了水面,在半空中徒劳地扭动着身体,水珠在阳光下甩出一道小彩虹。
“哟,萧老哥,好手气!”旁边地里直起腰歇息的跛脚老张头,抹了把脸上的汗,笑呵呵地赞道。他家的几亩薄田,春耕时耕牛突然犯了倔脾气,死活不肯下田,急得老张头差点上吊,就是萧遥“恰好”路过,随手丢了几颗小石子儿在牛屁股后头,那牛竟像是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乖乖犁完了地。
萧遥把鱼丢进脚边的竹篓,摆摆手,脸上是那种混吃等死的惫懒:“运气,运气,瞎猫撞上死耗子罢了。钓的不是鱼,是这份清闲劲儿。”他拍拍身边的空位,“老张头,来两口?金老板捎来的,够劲儿!”
老张头嘿嘿笑着摆手:“不了不了,这金老板的仙酿,劲儿太大,我这把老骨头可消受不起。还是留着萧老哥你自己品吧。”他扛起锄头,吆喝着远处田里的孙子回家吃饭,蹒跚的背影融进金黄的夕照里。
萧遥重新靠回老槐树,拧开酒坛塞子,辛辣的气息再次弥漫。他仰头灌了一口,那火线般的灼烧感从喉咙直抵丹田,带来一阵短暂而强烈的刺激,随即又被头顶混沌欺天石那恒定的温凉之意悄然抚平、中和。这石头,是他的护身符,亦是悬顶之剑,将他狂暴的力量死死锁在凡俗的躯壳之内,一丝一毫的异动,都可能招致那“终极修正”的灭顶天威。他咂摸着口腔里残留的粗粛酒味,眼神掠过溪水,投向远处层峦叠嶂、被晚霞染成一片暖橙的山影。这宁静,如同薄冰,踩在上面,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力量蛰伏于凡俗的皮囊之下,像一头被拔去了利爪和尖牙、只余下庞大骨架的困兽。
暮色渐浓,天边的云霞燃烧到了最绚烂的顶点,金红的光芒泼洒下来,将整个忘忧村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釉色。炊烟袅袅升起,饭菜的香气和孩童归家的嬉闹声在空气里飘荡。萧遥又灌了一口酒,眼皮愈发沉重,混沌海边缘挣扎求生的惊心动魄,主世界壁垒前那令人窒息的排斥与孤绝,都在这平凡温暖的黄昏里,化作了遥远褪色的背景板。
就在这倦意如潮水般即将将他彻底淹没的当口,头顶那片被霞光映照的天空,毫无征兆地暗了一瞬。
并非云遮,亦非日沉,而是一种纯粹的光线被吞噬的突兀感。
萧遥半眯的眼缝骤然张开,浑浊褪去,一丝极淡的警觉如冰针般刺破慵懒。
“呀!黑老鸹!”树梢上正掏鸟窝的顽童指着天空惊叫起来。
一道乌光,快得撕裂了暮色,带着一股不属于这宁静山野的、凛冽如刀锋的腥风,自西北天际俯冲而下!那并非凡鸟,其形如墨玉雕琢的巨大乌鸦,翼展丈余,每一片羽毛都流动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双瞳燃烧着两点凝固的深红血焰。它周身缠绕着一股若有若无、令人头皮发麻的凶戾妖气,所过之处,下方溪水竟短暂地停止了流动,水面凝起一层薄薄的寒霜!
忘忧村几百年何曾见过这等妖物?田间地头瞬间死寂,连狗吠都吓得噎在喉咙里。几个村童小脸煞白,呆立原地,连哭都忘了。
那妖鸦没有丝毫盘旋之意,目标明确,挟着刺耳的破空锐啸,如同投枪般直射村口老槐树下的萧遥!腥风扑面,吹得萧遥额前几缕白发狂乱飞舞。
就在那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锐利鸦喙距离萧遥面门不足三尺,连他手中酒坛里烈酒表面都因那极速带来的风压而凹陷下去一圈涟漪时——
萧遥搭在酒坛口沿上的食指,极其随意地,向外轻轻一弹。
动作轻巧得像是拂去一粒微尘。
“啵。”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如同水泡破裂。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那俯冲之势足以洞穿铁石的妖鸦,庞大的身躯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无质却坚不可摧的叹息之壁。俯冲的狂猛动能瞬间被彻底瓦解、湮灭!它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哀鸣,整个身体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捏扁!没有血肉横飞的可怖景象,只有一圈肉眼可见的透明涟漪以撞击点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空气被剧烈压缩发出沉闷的爆鸣!
噗!
下一刹那,那气势汹汹的妖鸦,竟化作了一蓬极细密的、闪烁着点点金属光泽的黑色粉尘!如同被投入炼炉的碳精,瞬间完成了从固体到微粒的彻底崩解。那蓬粉尘被压缩空气形成的冲击波猛地推开,如同泼洒开的一团巨大墨汁,却又在扩散开数尺之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精准收束,无声无息地沉入下方清澈的溪水之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溪水依旧潺潺流淌,仿佛刚才那凶戾妖物和它的死亡,只是一场无声的幻觉。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从妖鸦俯冲到化为粉尘沉入溪流,不过呼吸一瞬。快得连树梢上那个喊出“黑老鸹”的顽童,嘴巴都还保持着张开的姿势。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着村口。
老张头扛着走到半路的锄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田埂上那几个娃娃,张大的嘴巴足以塞进鸡蛋,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眼珠子瞪得溜圆,里面盛满了懵懂的惊骇。
萧遥头顶,那枚一直散发着温润微光的混沌欺天石,在那妖鸦崩灭的瞬间,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光晕似乎比之前凝滞了微不足道的一丝,仿佛平静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看不见的小石子,荡开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同时,一股极其隐晦、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的悸动,毫无征兆地从他灵魂最深处炸开!那是烙印在元神核心的天道印记被触及边界时发出的严厉警告!如同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识海!
“唔……”
萧遥闷哼一声,端酒坛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抖,几滴琥珀色的酒液溅落在他洗得发白的粗布裤腿上。他眉心骤然蹙紧,脸色在晚霞映照下似乎更苍白了一分。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与虚弱感瞬间蔓延四肢百骸,仿佛那随意的一弹指,抽走的不是力量,而是他生命本源的一部分。他立刻收敛了所有外溢的气息,将身体更深地陷入老槐树根虬结的阴影里,如同受伤的野兽缩回巢穴,默默对抗着那来自规则层面的反噬与压制。
头顶的欺天石光芒缓缓平复,重新稳定下来,但那丝警告带来的冰冷余悸,却如同附骨之蛆,盘踞不去。代价。每一次动用力量,哪怕微不足道,都是向深渊边缘试探一步。
就在这时,一点微弱的红光,在刚才妖鸦彻底湮灭的核心位置,悄然亮起。
那并非火焰,而是一枚约莫鸽卵大小、通体浑圆的血玉珠!它悬浮在离地三尺的半空,静静旋转着,散发出粘稠如血浆的光晕。玉珠表面,布满了细密如蛛网、不断扭动变幻的暗金色纹路,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硫磺味以及一种深渊特有的、能侵蚀心智的疯狂战意!
这气息甫一出现,刚刚因妖鸦湮灭而稍稍放松下来的忘忧村生灵,瞬间再次陷入更深沉的恐惧。田埂上的村童们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连滚带爬地往村里逃。老张头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牙齿咯咯打颤。
血玉珠无视周遭的惊恐,它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表面的暗金纹路如同活物般疯狂扭动、增殖!嗡——!一声低沉得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魔音震荡开来。血玉珠猛地爆开!
并非碎裂,而是化作一片浓郁得化不开的猩红血雾!血雾急速翻涌、凝聚,在萧遥面前不足一丈的虚空中,勾勒出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全息景象:
大地龟裂,熔岩如同巨兽的血管在黑色的焦土上蜿蜒流淌,喷吐出灼热的毒烟和刺鼻的硫磺。天空是永恒凝固的污浊暗红,低垂得仿佛要压垮大地。在这片地狱般的背景中,几座如同小山般巨大的漆黑犄角,扭曲断裂,深深插入沸腾的血池!犄角根部残留着撕裂的皮肉和森白的骨茬,粘稠的、冒着气泡的紫黑色魔血正汩汩涌出,汇入那令人作呕的血池!
而在那断裂的魔角山峦之巅,一道身影傲然矗立。
战红缨!
她不再是萧遥记忆中那个在余烬村扛着巨斧、眼神倔强的少女模样。暗红色的狰狞铠甲覆盖全身,关节处探出锋利的倒刺,胸甲上布满了深刻的爪痕和能量灼烧的焦黑印记。那标志性的巨大战戟,此刻正斜斜地拖在身后,戟尖深深没入脚下的巨大魔角之中,粘稠的魔血顺着戟杆缓缓流淌,在熔岩映照下反射出妖异的光泽。她头盔的面甲掀起,露出那张线条愈发冷硬、沾染着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干涸血污的脸庞。曾经明亮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纯粹到极致的战斗火焰。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刚刚凝固的、近乎残忍的弧度。
她的脚下,不仅仅是一座魔角。视线拉远,在那熔岩血池的边缘,赫然还堆叠着另外几具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残骸!一具覆盖着厚重黑曜石甲壳的巨虫尸体,甲壳被巨力生生砸穿,露出里面蠕动着的、尚未死透的内脏组织;一头生着三颗腐烂龙首的巨兽,脖颈被狂暴地拧断,扭曲成诡异的角度;更远处,一尊如同移动城堡般的岩石巨魔,被拦腰斩断,断面光滑如镜,上半身还保持着挥舞巨臂的姿势,凝固在熔岩喷发的瞬间……
五具形态各异、散发着滔天凶威的深渊魔君残躯,如同五座用血肉和绝望堆砌的恐怖景观,拱卫着中心那持戟而立的血色身影!仅仅是这凝固景象散发出的余威,就让萧遥面前的空间微微扭曲,空气中弥漫开令人窒息的血腥与硫磺风暴!
突然,画面中的战红缨动了。她猛地抬起右手,五指张开,对着画面的“镜头”——也就是萧遥的方向——虚空一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