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村的日头,总是懒洋洋的爬过东边矮山的脊梁,把暖融融的光泼洒下来,浸透小小的村落。炊烟几缕,细瘦地扭着腰肢升上瓦蓝的天,又被晨风揉碎了,散成一层薄薄的纱。村口那株不知活了几百年的老槐树,枝干虬结如龙,浓荫匝地,成了天然的凉棚。萧遥便在这凉棚底下,占据了最好的位置。
一张小马扎,一支磨得油光水滑的细竹鱼竿,竿稍系着不知哪里寻来的坚韧丝线,垂入下方被老槐树根半环抱着的清澈溪潭。潭水不深,卵石历历可见,几尾半大不小的青背野鱼正绕着水草悠闲地摆尾。萧遥半眯着眼,背脊松松垮垮地倚靠着老槐树粗糙的树皮,一头银发随意披散在肩头,在阳光下流淌着微冷的华光。他手中拎着个巴掌大的小酒葫芦,里面装的是村头老张家新酿的土烧,滋味辛辣粗糙,远不及醉千秋的醇厚绵长,却有一股子粗粝的、活生生的烟火气。
“啧,这劲儿,够冲。”他咂摸了一口,喉头滚动,一股热辣辣的气流直冲肺腑,驱散了清晨溪边那点微薄的凉意。他舒服地喟叹一声,将酒葫芦搁在腿边,目光重新投向那几乎静止的鱼漂。
潭水倒映着枝叶间漏下的碎金,也倒映着他那张苍白依旧、却少了几分死气的脸。眉宇间那点常年萦绕的锐利和沉郁,被此刻的慵懒冲淡了不少。阳光穿过浓密的槐叶,在他脸上投下细碎摇曳的光斑,也落在他头顶那枚悬浮着的、只有鸽卵大小、通体灰蒙蒙的混沌欺天石上。石头安静地散发着微不可察的柔和光晕,如同呼吸般明灭,将萧遥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极其淡薄的、隔绝天地的混沌气息之中。
这枚石头,是他的救命稻草,亦是悬顶之剑。它屏蔽了天道对他这个“异物”最直接的排斥与锁定,让他能在这凡尘俗世中苟延残喘,汲取那点微薄的、却无比珍贵的天地灵气滋养残躯。然而,灵魂深处那冰冷刺骨、如同跗骨之蛆的天道烙印,以及欺天石核心那与至高规则隐隐相连的秩序印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这平静是借来的,是脆弱的琉璃盏。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在那两座无形大山的监视之下。力量被层层禁锢,深锁于残破的躯壳之内,稍有不慎的“失衡”,便可能引来那冰冷的“终极修正”——灰飞烟灭,抹除一切存在过的痕迹。
所以,他只能在这里,像个真正的山野村夫,钓着这潭里没什么灵气、刺多肉少的野鱼,喝着粗劣的土烧,听着溪水潺潺,鸟雀啁啾。
“萧先生!萧先生早啊!”
粗嘎的招呼声打破宁静。一个扛着锄头的老农,裤腿卷到膝盖,露出沾满泥巴的小腿,咧着嘴从溪边小路上走过,黝黑的脸上皱纹里都堆着笑意。
萧遥眼皮都没抬,只懒洋洋地挥了挥手,算是回应。那老农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哼着不成调的俚曲走远了。
“萧哥哥!萧哥哥!看我的风车!”几个拖着鼻涕的小童从村里呼啸着跑出来,领头那个举着个用嫩绿苇叶和细竹篾扎成的简陋风车,跑得飞快,风车呼啦啦转得欢实。
萧遥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目光终于从鱼漂上移开,落在那几个跑得脸蛋通红的小家伙身上。“跑慢点,别摔了啃一嘴泥。”声音不高,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沙哑。
“才不会哩!”小童们嘻嘻哈哈,绕着老槐树跑了两圈,又一阵风似的刮走了,留下清脆的笑闹声在清晨的空气里回荡。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蓝布衫的年轻寡妇,拎着个木桶,怯生生地走到溪边下游浣洗衣物。她低着头,动作麻利,偶尔飞快地抬眼偷瞄一下槐树下的萧遥,又迅速垂下眼帘,脸颊飞起两抹不易察觉的红晕。
萧遥只当没看见,重新专注于水面。那静止的鱼漂,仿佛成了他此刻世界的中心。
日子便这样,像溪水一样平缓地流淌着。阳光的温度渐渐升高,溪水被晒得暖融融的,水下的鱼儿似乎也活跃了些。就在萧遥百无聊赖,几乎要靠着老槐树打起盹儿的时候,异变突生。
毫无征兆!
原本平静如镜的溪潭水面,猛地剧烈翻腾起来!不是大鱼搅动,而是整个水潭都像被投入了烧红的烙铁,咕嘟咕嘟冒出大片大片密集的气泡!无数尾青背的、银白的、花脊的野鱼,如同炸了锅的蚂蚁,疯了似的在水面乱窜、跳跃!它们完全失去了方向感,有的狠狠撞在潭边的石头上,翻起白肚;有的高高跃起半尺,噼里啪啦地摔回水里,溅起大片水花;更多的则是没头苍蝇般在水底乱冲乱撞,搅得水下一片浑浊,水草狂舞。
那景象,活脱脱像是有人往这小小的水潭里倒进了一桶滚沸的热油!
“嗬!”萧遥惊得瞬间坐直了身体,睡意全无,差点从小马扎上弹起来。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鱼群暴动”,手中的细竹鱼竿差点脱手。几滴冰凉的溪水被蹦跶的鱼尾甩到他脸上,带着点腥气。
这绝不寻常!忘忧村这口潭水,深不过腰,清澈见底,除了些水草小虾,连条像样的鲤鱼都少见,哪来能惊动整个鱼群的力量?
就在萧遥惊疑不定之际,那沸腾混乱的鱼群,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捏住、操控,竟在浑浊的水波中,诡异地开始……排列组合?!
只见那些惊慌失措的青背野鱼,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拼命地朝一个中心点汇聚、挤压。它们翻滚着,挣扎着,却在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下,硬生生地在潭水中央,用鱼的身体堆砌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轮廓越来越清晰,线条由混乱趋向稳定。
尖尖的耳朵,狭长上挑的眼睛,带着点狡黠和促狭的弧度,还有那微微嘟起的、似乎在无声坏笑的嘴巴……
赫然是一个由活蹦乱跳的、挤得眼珠都快凸出来的青背野鱼组成的、巨大的、惟妙惟肖的——狐狸脸!
水波荡漾,鱼鳞反射着碎金般的阳光,这张由生命强行拼凑出的“狐脸”在水面沉沉浮浮,那双由几十条鱼眼珠拼成的“狐眼”,仿佛带着灵性,直勾勾地“盯”着岸上目瞪口呆的萧遥,充满了赤裸裸的挑衅和恶作剧得逞的得意!
“噗——咳咳咳!”萧遥刚灌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的一口土烧,全喷了出来,呛得他连连咳嗽,眼泪都快出来了。他指着潭水中那张荒诞又邪门的巨大鱼脸,又好气又好笑,胸腔剧烈起伏:“白!灵!儿!”
这三个字几乎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烈的酒气和被捉弄的羞恼。
不用想!普天之下,能用妖术隔空搞出这种既无聊透顶又邪门歪道、既气人又让人哭笑不得的恶作剧,除了那只无法无天、古灵精怪的小狐狸精,还能有谁?!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咆哮,那张由鱼群组成的狐脸,嘴角(如果那堆挤在一起的鱼头也能算嘴角的话)竟然向上夸张地咧开,做出了一个无声大笑的表情!挤在最前面充当“门牙”位置的两条倒霉鱼,更是被无形的力量捏得嘴巴大张,鱼鳃鼓动,一副快要窒息的滑稽模样。
紧接着,更过分的事情发生了。
萧遥搁在腿边的那个装土烧的小酒葫芦,突然毫无征兆地自己蹦跶了一下!像是里面有条不安分的小虫在顶撞葫芦壁。
“嗯?”萧遥警觉地低头。
下一秒,那酒葫芦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然后开始疯狂地原地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快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灰影!葫芦里剩余的劣酒被离心力甩出来,形成一圈圈浑浊的酒线,四下飞溅,浓烈刺鼻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哎哟!”萧遥猝不及防,被甩出的酒液溅了几滴在脸上和衣襟上,湿漉漉、火辣辣的。他手忙脚乱地试图按住那疯狂旋转的酒葫芦,手指刚一碰到,就被那股旋转的力道狠狠弹开,震得指尖发麻。
“白灵儿!你给我停下!”萧遥气急败坏地低吼,声音在溪谷间回荡。
那旋转的酒葫芦哪里肯听?反而转得更欢了,像一只喝醉了发癫的陀螺,在萧遥脚边嗡嗡作响,左冲右突,好几次都险险擦着他的小腿滚过去,带起一股带着酒气的旋风。
岸上酒葫芦疯转,水里鱼脸大笑。这动静终于惊动了旁人。
“哎哟喂!萧先生,您这是……在练啥神功呢?”刚才浣衣的年轻寡妇抱着木盆,惊愕地看着槐树下这鸡飞狗跳的一幕。水潭里那巨大的鱼脸狐狸还在沉沉浮浮,咧着嘴,场面实在太过诡异。
几个原本在远处玩耍的孩童也跑了过来,围着嗡嗡乱转的酒葫芦又跳又叫:“转咯!转咯!萧哥哥的酒葫芦成精咯!”
萧遥老脸一红,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那点被当众戏耍的窘迫和恼火,眼神却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平静湖面下骤然翻起的冷芒。
“小狐狸,皮痒了是吧?”他低语,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隔着千山万水,也敢来撩拨虎须?真当老子提不动刀了?”
他不再试图去抓那疯转的酒葫芦,反而坐直了身体,左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手指却极其隐秘地、以一种玄奥莫测的轨迹,在身下的青石板上极速勾勒起来。指尖没有灵光,更没有引动丝毫外界灵气——那无异于自杀。他引动的,是深藏于体内,被混沌欺天石重重包裹、层层过滤后,仅存的一丝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本源气机。这气机微弱如风中残烛,却异常精纯,坚韧。
随着他指尖的勾勒,一个极其微小、结构异常繁复的虚空符文在他掌心下方悄然成型。这符文无形无质,唯有对空间规则领悟到极高深境界者才能感知到那极其细微的涟漪。
符文成型的刹那,萧遥屈指一弹!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甚至没有带起一丝微风。只有一股无形的、纯粹的意念波动,裹挟着那个微小的虚空符文,瞬间穿透了空间的阻隔,循着白灵儿那隔空操控妖术所留下的、极其隐晦的空间轨迹,如同最精准的响尾蛇导弹,逆溯而上!
目标——白灵儿用来隔空施法的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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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域深处,万妖殿后苑。
此地灵气氤氲,奇花异草遍地,更有数方温润如玉的灵泉点缀其间,雾气缭绕。一株巨大的、流淌着月华般清辉的古老月桂树下,铺着厚厚柔软的雪白绒毯。妖主白灵儿正慵懒地侧卧其上。
她今日未着华服,只穿着一身宽松舒适的素白丝袍,衣襟微敞,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精致锁骨。满头银丝如瀑,随意披散在绒毯上,与雪白的绒毛几乎融为一体。一条蓬松柔软的巨大狐尾,正随着主人愉悦的心情,在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摇晃着,扫过绒毯,带起细微的沙沙声。
白灵儿绝美的脸上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狡黠笑容,一手托着香腮,另一只白皙如玉的纤手正凌空虚点。在她面前三尺处的空气中,悬浮着一面由纯粹妖力凝结而成的、水波般荡漾的光镜。镜中清晰地映现着忘忧村口老槐树下的景象:沸腾的鱼群组成的狐脸,疯狂旋转的酒葫芦,萧遥那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窘态,以及旁边村妇和孩童惊愕好奇的目光……
“噗嗤……”看着萧遥被酒液溅到,手忙脚乱的样子,白灵儿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银铃般的笑声在静谧的灵泉畔回荡,惊飞了几只饮水的灵禽。狐尾摇晃的幅度更大了些。
“让你躲清闲!让你不回来看我!让你装死!”她对着光镜中的萧遥皱着小巧的鼻子,得意地哼道,眼中满是促狭,“看本座怎么收拾你!转!再转快点!”她纤指对着光镜中那酒葫芦虚虚一划,光镜里旋转的酒葫芦速度果然又飙升了一截,甩出的酒线几乎成了水幕。
就在她玩得兴起,准备再给那张鱼脸狐狸添个鬼脸表情时,异变陡生!
一股冰冷、凝练、带着强烈警告意味的意念,如同最锋利的冰锥,毫无征兆地穿透了空间的壁障,无视了她布下的防护妖力,精准无比地刺入了她用来维持隔空投影和操控术法的那一缕核心妖念之中!
“嗡——!”
白灵儿面前的妖力光镜猛地剧烈震颤起来,镜面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波纹狂乱!镜中的景象瞬间模糊、扭曲、破碎!那张由鱼群组成的狐狸脸猛地溃散,无数野鱼如同被解除了定身咒,轰然四散逃窜,搅得水潭一片狼藉。而那个疯狂旋转的酒葫芦,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动力,“哐当”一声砸在青石板上,骨碌碌滚出老远,终于停了下来。
“呃!”白灵儿闷哼一声,娇躯微震,维持术法的那缕妖念如同被针狠狠扎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瞬间中断了对忘忧村那边的控制。她绝美的脸上得意的笑容僵住了,随即柳眉倒竖,红宝石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愕和薄怒。
“萧!遥!”她咬牙切齿地低吼,声音里充满了被反击的羞恼。这家伙,明明都半死不活、力量被锁了,居然还有这种隔空反击的手段?而且反击得如此精准、如此刁钻!直接攻击她施法的核心媒介,让她吃了个不大不小的暗亏!
她银牙暗咬,立刻调动更强大的妖力,试图重新稳固那被冲击得摇摇欲坠的空间连接,再次锁定忘忧村的位置,给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一点更厉害的“颜色”看看!
然而,就在她的妖念如同潮水般再次涌向那处空间坐标时,一股更加霸道、更加“无耻”的东西,顺着刚才那警告意念袭来的轨迹,逆流而至,强行塞进了她即将稳固的连接通道里!
不是攻击,不是意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