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第一缕晨曦尚未越过院墙,沈建国已经蹲在院子中央,身前摆着一个竹编的筛子。
他抓起一把新翻的黄泥,放在筛网上,双手有节奏地晃动,细土簌簌落下,留下粗粝的石块和草根。
这套动作,他熟稔得像是刻在骨血里,一如二十多年前,他还是个壮年民办教师,在公社的田埂上教社员们如何堆肥育苗。
院门虚掩着,邻居老李头端着搪瓷缸子路过,瞅见院里的景象,笑着探进头来:“建国,起这么早整地呐?这新菜畦,打算种点啥?”
沈建国没抬头,手上动作不停,只是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老李头又呷了口热茶,目光落在沈建国脚边一个不起眼的瓦罐上,罐口蒙着一层油布。
他看见沈建国筛完一簸箕土,便会揭开油布,从里面抓出一小撮黑色的、粉末状的东西,均匀地撒进细土里,再用手仔细地拌匀。
那黑色粉末在晨光下泛着一种奇特的、近乎无光的质感。
“哟,还留着那灶灰呢?”老李头随口问道。
沈建国终于停下了手,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珠在清晨的微光里显得格外平静。
他看着老李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旧事:“炭火养地,是他娘传下来的老理儿。”
老李头“哦”了一声,没再追问。
他当然知道,沈家的灶膛早就改成了煤气,哪还有什么经年累月的灶灰。
巷子里的人们都心照不宣,没人会去戳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去问那黑色的灰烬究竟从何而来——没人知道,那其实是沈星河身上盖着的那件旧棉袄,混着他书房里烧剩的纸张,以及灶膛角落里最后一点残渣,被沈建过在一个无人的深夜里,用石臼细细碾碎,装进陶罐,藏在床底,一藏就是半年有余。
那黑灰,是一个人留在这世上最后的物质痕迹,如今正被一双布满老茧的手,一点点揉进这片生养他的土地里。
几天后,林夏的“老味道工坊”在社区活动室里重新开张。
纸火巷的孩子们放了学便都聚了过来,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这次的主题只有一个字——“根”。
林夏没有准备教案,也没有讲课。
她给每个孩子发了一个小小的布口袋,笑着说:“今天的作业,是去向你们的家人,讨要一点‘最有故事的土’。它可以是任何地方的土,只要它对你们家有特殊的意义。”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散开,像一群快活的麻雀。
不一会儿,他们捧着各自的“宝贝”回来了。
有人从自家院墙根下挖来一块板结的硬土,说那里曾长出过一棵能爬到房顶的丝瓜;有人小心翼翼地捧来阳台花盆里黑色的营养土,说那盆君子兰是奶奶传下来的;还有个胆大的,竟从巷子尽头那片荒废的祖坟边上,刨来了一捧暗红色的壤土,说他爷爷就睡在那
轮到六号院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她捧着布袋,跑到了沈家院门口。
沈建国正在给新翻的菜畦浇水,见她来了,便停下手。
小女孩仰着脸,脆生生地说:“沈爷爷,林老师让我们带点有故事的土。您家的土,有故事吗?”
沈建国沉默了片刻,目光从女孩清澈的眼睛,落到身前那片刚刚拌好的、颜色深沉的腐殖土上。
他转身走进屋里,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小碗。
他蹲下身,从菜畦里舀了半碗掺了灰的泥土,小心地倒进女孩的布袋里。
他拍了拍女孩的头,声音有些沙哑:“就这个吧,种过荠菜,也埋过话。”
孩子们不懂“埋过话”是什么意思,但都觉得沈爷爷给的土最特别,黑黝黝的,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当晚,林夏将孩子们收集来的五颜六色、形态各异的土全都倒在一个大花坛里,用手细细混合。
最后,她在花坛的正中央,郑重地栽下了一株从山里挖来的野枸杞苗。
她没有立碑,也没有挂牌,只是对围观的孩子们轻声说:“以后,它就替所有说不出的名字活着。”
连着几日晴暖,纸火巷里的生活气息愈发浓郁。
各家院子里的晾衣绳上,不再只是被褥衣物,还挂上了一串串晒干的菌子、用红绳穿好的火红辣椒,甚至还有孩子们用蜡笔手绘的节气图。
一个雨后初晴的清晨,住在八号院的新媳妇小娟,端着水盆准备给窗台上的花浇水,却发现花盆里的土好像被人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