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火巷里的一切,都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孩子们在巷子里跳着房子,绳子甩得啪啪响;主妇们端出积攒了几天的被褥衣物,挂满了院子里的晾衣绳,五颜六色,像飘扬的旗帜;老人们坐在石凳上,摆开棋盘,楚河汉界,杀得难解难分。
没有人聚集在沈家门口,没有悲伤的议论,更没有黑白色的讣告。
只是,六号院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在院子里和伙伴们玩闹时,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跑到巷口,学着大人的样子,清了清嗓子,用她稚嫩的嗓音喊道:“今天出太阳啦!天气晴,适合晒被子……沈叔叔屋里,别进风。”
喊完,她自己似乎也觉得有些郑重,抿着嘴唇,转身跑回了院子里。
巷子里的人们听见了,手上的动作都下意识地慢了半拍。
那些正在下棋的老人,默默地把棋盘往背风处挪了挪。
那些正在晾晒被褥的主妇,走回屋里时,都顺手将自家对着巷子的窗户,轻轻关上了一层。
整个过程自然得就像换季要添衣一样,没有谁觉得奇怪。
午后,阳光正暖。
沈建国一个人在书房里,默默地收拾着沈星河留下的东西。
他打开那个尘封已久的樟木箱子,在箱底,翻出了那本他始终看不懂的无字册子。
他一页页地翻着,直到最后一页。
那上面,是儿子早已写下的三个字:“随它去。”
他盯着这三个字,目光像是要穿透纸背。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在倒数第二页的页脚,不知何时,多了一行极小的、笔迹陌生的字。
那字写得潦草而虚弱,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别找我。”
沈建国愣住了。
他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很久,浑浊的眼睛里渐渐泛起一层水光,但嘴角,却缓缓地、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最终,竟是无声地笑了。
那笑里,有心酸,有释然,更有如释重负的解脱。
他合上册子,抱着它走到院子里的灶膛前。
他没有用柴火,而是划着了一根火柴,将火焰凑到册子的书角。
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泛黄的纸页,那些空白的、写了字的、承载了无数秘密的纸,在他眼前一页页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
“找了一辈子信息,想了一辈子答案,”沈建国对着那跳动的火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远行的儿子说,“到头来,还是烧掉……最干净。”
黑色的灰烬随着热气升腾而起,飘出烟囱,在湛蓝的天空下,像一场寂静的、无声的雪。
傍晚,夕阳的余晖将整条纸火巷染成了温暖的金色。
林夏带着一群社区里的孩子,来到沈家院墙外的花坛边。
她指着墙壁的砖缝里,一丛刚刚冒出头的、鲜嫩的荠菜芽,轻声对孩子们说:“你们看,有些东西,看着像是死了,埋进了土里,可它换了一种方式,反而活得更旺了。”
孩子们似懂非懂,仰着小脸看着她。
林夏没有解释。
她只是让每个孩子都小心地摘下一片最嫩的荠菜叶子,对他们说:“带回家,让妈妈晚上给你们包进饺子里,尝尝春天的味道。”
那天晚上,纸火巷的家家户户,都飘出了荠菜猪肉馅饺子的香气。
味道或许各有不同,有的咸些,有的淡些,但每一口,都带着那股泥土的鲜涩与悠长的回甘。
子时,万物归于沉寂。
沈家院中,那盏在沈星河房里彻夜未熄的孤灯,终于,悄然熄灭了。
风过庭院,檐下的铜铃发出一声清越的微响。
墙缝里的那抹绿意,在月光下轻轻摇曳——仿佛这条巷子,从未少过一个人;又仿佛,从来都只有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