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跟朕说过很多次,承珩你就是太拼,凡事都恨不得一天之内做完。”
“承珩你要知道,这些都是以你的身体健康为代价,你要是出个什么意外,朕可少了一位肱股之臣。”
苏源很是动容,只得再三保证会注重身体。
嘉元帝这才勉强满意,又问及其他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大人身体情况。
一时间,御书房内气氛和谐,也算是君臣相得了。
苏源听着嘉元帝和臣子们你来我往,不应说一两句,眸底溢满了笑痕。
清明节前后,随着牛痘之法的逐步推广,越来越多的百姓选择信任朝廷,去专门的种痘点种痘。
至于权贵们,他们都还在观望之中,反倒是皇室宗亲拖家带口跑去接种了牛痘。
嘉元帝见状,也把兄弟儿女们全都送去种痘。
牛痘在预防痘疹方面的奇效很快被滞留在京城的番商们得知,一致对牛痘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这些人能被他们的君主委以重任,前来勘察靖朝的情况,首先在人品上是绝对合格的。
他们并没有卑劣地四处打探牛痘之法的详细情况,而是直截了当地联系上嘉元帝,表示想将牛痘之法引入他们的国家。
但在此之前,请容许他们回国,再由专人递来建交国书。
嘉元帝欣喜若狂,当天晚上就在重华宫举办了盛大的宫宴,作为番商们的饯别宴。
远在城郊别宫的弘明帝得到消息,也在第一时间赶了回来,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
宫宴上,苏源和内阁的大学士们坐在一处,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不经意间擡眼,发现弘明帝似乎年轻了些,红光满面的样子,瞧着精气神十足。
反观嘉元帝,一贯的内敛温润下,多了一丝不甚清晰的憔悴。
苏源:“......”
之前没发现,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没算错的话,这位登基也才几个月,怎的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这时,番商逐个给两位帝王敬了酒,其中一二个跑来苏源这边唠嗑。
并非攀关系,而是炫耀自己这几个月在京城吃了哪些美食。
苏源忍住扶额的冲动,神色自如地转换着各种语言,流利地同他们交谈着。
双方你来我往,紧接着又跟同僚们谈笑,自然而然将有关嘉元帝的疑惑抛诸脑后。
翌日,苏源正处理公务,被御前总管请去了御书房。
原以为是有什么差事亟待解决,却被嘉元帝上来的发问搞得愣住了。
苏源微微垂眸:“陛下是想了解海外的情况?”
嘉元帝颔首:“朕思来想去,觉得还是问你比较妥当。”
“毕竟再过不久各国递来国书,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苏源心神一动,温言道:“陛下所言甚是,当年微臣等人从杭州府港口离开,一路往东......”
只能说,苏源不愧是曾在松江书院任教过的男人,就连枯燥乏味的海上生活都能讲得绘声绘色。
尤其是说到遇险时,就连嘉元帝也禁不住屏住呼吸,紧张地握紧拳头。
“......微臣一行人被海盗追了一路,直到抵达元国的港口,才得以脱险。”
“元国?”嘉元帝回忆一二,“朕记得元国的统治者是名女子,还曾对承珩你表达过爱慕来着。”
苏源面色有一瞬的不自然,轻咳一声说:“元国的统治者确实是女子,不仅女王,她的手下也有诸多女官。”
掩在袖中的手轻攥成拳,苏源语调自然地说:“而且不仅元国,海外有好些国家都有女子担任官职呢。”
嘉元帝轻叩桌面的手指顿住,看向苏源的眼里多了几分探究。
苏源的眼眸始终波澜不起,又带着两分恰到好处的疑惑:“陛下?”
嘉元帝收回视线,眼里划过思量:“继续。”
苏源微笑着应答:“是,陛下。”
五日后,番商启程回国。
临行前他们再三表示,一定会尽快派人送来建交国书。
因着这一喜讯,接下来小半个月,嘉元帝都处于愉悦状态,便是有人犯了一些小错误,也都轻飘飘一句罚俸打发了。
这让因为新帝的雷霆手段而绷紧一层皮的朝臣们狠狠松了口气,压抑数月的尾巴蠢蠢欲动,试图再次翘起来。
然而没等他们付诸行动,一腔勇猛就被一封从杭州府传来的急奏打得七零八落。
杭州府港口遭遇四艘海盗船的偷袭,百姓损失惨重,更是有不少伤亡。
负责看守港口的官兵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几乎全军覆没。
这群多达数千人的海盗无比猖狂,竟想要长驱直入,在杭州府掠夺资源。
杭州府军民齐心协力,将他们打得狼狈逃窜,并收缴了两艘船上所有的物资。
即便结果是好的,嘉元帝还是龙颜大怒。
立时召朝中重臣入宫,开门见山道:“朕打算组建一支海军,清剿东海一带徘徊的海盗。”
苏源等人自无异议。
只是相较于抱头鼠窜的海盗,他们对参与战斗的所谓“女子军”更感兴趣。
王首辅大胆发问:“敢问陛下这女子军是......”
嘉元帝解释说:“女子军是由在抚育院长大的一群年轻女子自发组建。”
孔次辅惊道:“一群弱女子,如何能斩杀上百名海盗?”
嘉元帝摇头:“朕也很震惊,不过她们到底立了功,朕还没想好该如何赏赐他们。”
苏源知道,他等待多年的契机来了。
“微臣以为,她们既然能战胜穷凶极恶的海盗,定是有几分本事的。不若陛下将这支女子军纳入杭州府驻军中,既是对她们表现的认可,也不至于埋没了人才。”
现场蓦地一静。
孔次辅失声道:“她们是女子,如何能和一群男子打交道?况且素来只有男子为官,女子怎能......这简直荒谬至极!”
嘉元帝只静静看着苏源:“承珩可有半分私心?”
天子一语中的,成功让苏源指尖轻颤了下。
另几位大人面面相觑,看苏源的眼神带上了别样的意味。
谁人不知苏大人家的女儿自幼饱读诗书,却不是女则女训,而是如男子那般的四书五经。
不仅如此,苏小姐更是多年如一日地习武练剑,曾有传言称,年仅七岁的苏小姐可以将一群十多岁的少年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苏源照着培养男儿的方式培养女儿,再有今日这一出,很难不让人将这二者联系到一起。
苏源并未否认:“微臣确实有私心,但也是建立在公心的基础上。”
嘉元帝两眼微眯,却无分毫不悦,只沉默深思着,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
苏源低头看着脚尖,继续说:“微臣在海外时,曾听过这样一句话——女子可顶半边天。”
“这里的‘天’并非是指天下,而是指女子也可做出等同男子的作为。”
“这样的情况在海外数见不鲜,不论在从政还是经商方面,她们都做出了一番不菲的成绩,国家的朝政和经济也因为她们更上一层楼。”
“而在我朝,无论是女子军,还是支撑起抚育院一众官家女眷们,都是这句话的缩影。”
孔次辅气得跳脚,还要继续喷,却被嘉元帝制止了:“此事容后再议,朕会好好考虑的。”
苏源眼眸微亮,深深作了一揖:“陛下英明。”
出来后,孔次辅站气哼哼地指着苏源:“你这是涨女子气势,灭男子威风!”
苏源从容以对:“下官绝非否定了男子的本事,只是觉得,若能知人善任,无论男女都可让我朝繁荣发展,更上一层楼。”
孔次辅一甩袖子,鼻子都气歪了:“诡辩!你就是在为你那女儿铺路!”
苏源正色道:“下官只是根据海外的情势,以及我朝当前局面提出的一二意见,公心大于私心。”
孔次辅失态地撸起袖子,打算跟苏源好好说道说道,就见御前总管走了出来:“苏大人留步,陛下召您进去。”
苏源同几位同僚点头示意:“诸位先行一步,苏某稍后就来。”
王首辅什么都没说,只拍了拍他的肩膀,长叹息一声。
他虽然没有孔次辅那么偏激,却也知道苏源选择的这条路并不好走。
光是世俗礼教这座大山,就足以压得想要出头的女子动弹不得。
苏源笑了笑,折返回了御书房。
那天下午,苏源在御书房待了许久,约摸有两个多时辰。
除了两位当事人,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讨论了什么。
只知苏源离开时,神色轻松脚步轻快,唇角的笑容久久不散。
王首辅收到消息,心底隐隐有了猜测。
转头看了眼书架前专心致志阅览《春秋》的小孙女,触及她明亮的眼睛,王首辅无声笑了。
这样也好。
也不至于有诸如他小孙女这样独具一格的女子终身被困后宅,整日为了那一亩三分地的琐事烦扰。
女子生来便是簇簇鲜花,自该肆意洒脱地盛放。
三日后的早朝,嘉元帝在宣布成立海军的同时,顺口提了句女子军的事。
不出意外的,引起了大多数官员的强烈反对。
在孔次辅这位老顽固的传扬下,大家都知道女子军划入杭州府驻军是苏源的提议,反对的同时不忘怒瞪苏源。
如果眼神能杀人,苏源早就被扎成了筛子。
苏源全程泰然处之,这三天以来提着的心总算落地。
其实这也在意料之中,毕竟他耗费数月拟写的企(洗)划(脑)书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再以海外的各种优秀女性加以佐证,结合本国国情,双管齐下,很难有人能抵抗得了他的三寸不烂之舌(bhi)。
而实际上,这些只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了嘉元帝的心思。
真正让他下定决心的,是父皇早前那句“任何时候,都不得低估了女子”。
诸如赤钰、宋氏之流,差点将靖朝搅得天翻地覆。
嘉元帝对这样的女子心生警惕,却又在听完苏源的各种真实案例后,生出这样一个念头——
与其让心智手段不输男子的女子被埋没,为何不能让她们为己所用?
所以就有了今天这一幕。
当然了,这一决定他事先已经知会过弘明帝。
弘明帝在得知这事是由苏源提议后,二话不说直接准了。
嘉元帝:“......”
父皇您这样,就不怕我这个当儿子的吃醋吗?
吃醋是不可能吃醋的。
嘉元帝很清楚,父皇对苏源再好,也只是天子对有功之臣的喜爱。
只是这份喜爱在当年恩情的烘托下,变得更加特殊而已。
而苏源在他登基后也始终恪尽职守,嘉元帝也很愿意纵容着他,给他这份殊荣。
思及此,嘉元帝看向下首:“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话音落,就有一位须发花白的官员跳出来:“微臣有异议!”
嘉元帝:“准了。”
“女子生来就该恪守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为男子生儿育女,管理庶务后院,如何能与军中男子混在一处?”
“这是不守贞洁!不守妇道!”
“女子没了贞洁,待到将来嫁人生子,她的夫家又该如何看待她?”
苏源早在多年前就非常厌恶这种大男子主义的言论,当即反唇相讥:“如果本官没记错的话,梅大人的幼子就在杭州府任通判一职。”
梅大人梗着脖子:“是又如何?”
苏源轻笑:“据下官所知,梅大人幼子在海盗上岸时,就带着府卫仓皇逃窜,等杭州府驻军和女子军齐心协力击退海盗时,您的幼子已经逃出杭州府地界了。”
以上是杭州府知府在急奏中提及,已经传得人尽皆知。
梅大人脸色涨紫,指着苏源“你你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
再看嘉元帝,他脸上笑容明显,满朝文武心头一哽,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太上皇和陛下都宠着苏源,纵着苏源,怕不是上辈子苏源救了他们的命罢?
至于女子军,他们现在满脑子都是苏源,哪还顾得上几十个小小女子。
于是乎,靖朝第一批女官就此诞生。
1.“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出自《论语·八佾》
2.“任重者,责也重”是一句谚语,意思是担任重要职务的人,责任也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