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在新帝大封群臣前，众人就料到苏源会升官。

算上出海那几年，他在工部侍郎的位置上坐了好几年，也该挪挪位了。

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前头刚走了一位破例给苏源连升两级的太上皇，又来了一位更加毫无底线的嘉元帝。

正三品到正一品，足足连跳四级！

跳跳蛙都没他这么能跳！

看着面上含笑的嘉元帝，大家只想说：陛下您清醒一点啊喂！

可即便他们再怎么不满，再怎么眼红，苏源立下的都是实打实的功劳。

前面陛下所说的功劳，委实都是利国利民的举措......啊不对，也不完全是。

天铃那些暂且不提，光牛痘这一项，朝廷还没全面推广实施，如何能保证牛痘可以预防痘疹？

难道仅凭第一批接种牛痘的皇家子嗣，就能代表天底下所有人？

在一部分酸溜溜的朝臣看来，苏源显然是不配官至一品，骑在他们头上的。

所以有杠精跳出来，义正词严地表示：“目前牛痘只在京城范围内试行，且不论效果怎样，都还不足以证明牛痘的预防作用......”

那人巴拉巴拉一顿长篇大论，总结起来就是——牛痘并不能和苏源昔年立下的功劳混为一谈。

仅凭前几项，苏源都已经被太上皇封为远靖伯了，便是天大的恩赐。

而以苏源的年纪资历，是完全不够入内阁的。

所以啊，陛下您赶紧收回成命，随便给苏源升个一级也就算了。

苏源长身玉立，眉宇间蕴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定。

他看一眼振振有词的某位御史大人，又略微擡眸看向上首的嘉元帝。

嘉元帝许是觉察到苏源的目光，转动眼眸看过来，旋即微微一笑，带着绝对安抚的意味。

君臣对视之间，苏源觉得空气中的醋酸味更重了。

抿唇轻笑，敛眸不语。

落入其他人眼中，便是苏源自身心里也没底，陛下是在安慰他呢。

如此一来，那些个对苏源羡慕嫉妒恨的官员跳得更欢实了。

一个二个站出来，话里话外都是牛痘是否有效还不得而知。

若牛痘之法无效，苏源岂不是走狗屎运入了内阁？

届时满朝文武都会怀疑陛下您的决策能力哇！

立于文官前列的王首辅和孔次辅相视一眼，齐齐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林璋等人也都扯唇讥笑，一脸“你们怎的如此不自量力”的表情。

这些人大多仗着历经两朝，资历深厚，仗着嘉元帝登基伊始，尚未完全把控朝政，竟妄图左右天子的决定。

诚然嘉元帝登基不久，可你们是不是忘了，早在好几年前，太上皇就已经逐渐放权。

近来几年，太上皇更是让还是太子的嘉元帝批阅奏折，处理政务。

旁人可能不知情，他们这些天子近臣还能不清楚。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太上皇除了上早朝，向大家证明他没有被嘉元帝挟持，其余的时候都是嘉元帝在苦哈哈处理政务。

否则嘉元帝也不会在短短半月就稳定朝中浮动不定的人心，并逐渐收拢皇权了。

总之，好死不送。

刚给这十来人点上一排蜡烛，嘉元帝便发话了。

言语间带着笑意，神情更是意气风发：“瞧朕这记性，只忙着大封群臣，却忘了跟诸位爱卿分享一个好消息。”

杠精官员眼皮一跳，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只见嘉元帝一挥袖，十二旒冠冕垂落而下的玉珠轻曳着，尊贵不可方物。

“就在昨日傍晚，朕收到消息，京郊一处村落出现了痘疹患者。”

“那名患者并不知自己感染了痘疹，感染后一连三日都下地干活，在村里接触了不下六十人。”

吸气声此起彼伏，众人一颗心提到半空。

王首辅所有所思：“敢问陛下，这六十人里面可有接种过牛痘的？”

孔次辅急切追问：“接种牛痘的百姓可是没被感染？”

诸人皆屏住呼吸，静待天子的答复。

嘉元帝抚掌而笑：“不错，六十人里有近一半主动接种牛痘，未接种的人都感染上了痘疹，他们却都安然无恙，一丝一毫不适的症状都没有。”

他看向苏源眼神中满是赞许：“如此可见，牛痘可让百姓远离痘疹之苦。”

“而提出牛痘之法的苏爱卿，便是最大的功臣。”

“这样为靖朝、为百姓谋福祉的功臣，怎就当不起一品大员？”

嘉元帝温和笑着，眼中却毫无笑意，一一划过殿下数人，宛若刀尖刻在他们的身上。

“还是说，你们希望朕做一个无情无义的君主？”

话音落下，那几人两腿一软，扑通跪地。

“陛下饶命！”

“微臣并非此意，只是事先不知情啊！”

“没错，微臣并不知牛痘有这样的奇效......”

嘉元帝打住对方的话头，无奈一叹：“便是事先不知情，圣旨已下，尔等让朕收回成命，岂不让人觉得朕是个翻脸无情的君主？”

“微臣不敢！”

嘉元帝心说才怪，你们若真不敢，就不会当堂质疑朕的决断，跟朕唱反调了。

“好了，此事不必再提。”嘉元帝见好就收，很好说话的样子，“至于你们几人莽撞行事，便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杠精官员如蒙大赦，哪还顾得上找苏源的茬，千恩万谢后连滚带爬地回了原位。

言归正传，嘉元帝再度谈及牛痘的推广普及。

“而今既已确认牛痘功效，朕希望能在最短时间内普及大江南北，在最大程度上保证每个百姓都能接种牛痘......”

嘉元帝在上首叙说着关于牛痘后续的普及推广，苏源指腹摩挲着笏板，唇畔勾起一点弧度。

早在赵洋被斩首示众后，弘明帝就派人在京城范围内宣传牛痘的神奇功效。

且不谈权贵得知牛痘的来源后是如何的嫌弃，当百姓得知牛痘可以让他们不再得痘疹，大多数人蠢蠢欲动，犹豫着要不要去官府报名试种。

弘明帝在拿捏人心方面是一把好手，前脚派官员大力宣传牛痘，后脚又让人传出牛痘是苏源提出的消息。

别问，问就是主打一个名人效应。

百姓们听说牛痘是发现天铃的苏大人琢磨出来的，原本踟蹰不决的人很快坚定了信念，结伴前往官府报名。

短短数月内，京城及周边村落共有近万人接种了牛痘。

而这些日子以来，苏源也时常遇到有人在他面前阴阳怪气，说什么牛痘没有，可别再害死了无辜百姓。

自从经历了那场长达十数年的悠长梦境，苏源的心性早被磨砺得异常坚韧，左耳进右耳出，只当他们在嫉妒自己。

直到这一刻，当得知有百姓因为牛痘免去痘疹的伤害，苏源难掩欢欣，嘴角的弧度怎么也压不下去。

就算嘉元帝拿他做了威慑朝臣的筏子，也丝毫没影响到他的好心情。

没错，当看到嘉元帝恩威并施，金銮殿上原本老神在在懒懒散散的某些官员相顾失色，苏源就明白了他的意图。

苏源对此表示理解，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

就是他当初走马上任，在松江府任职，都还借某几位跳得最高的官员警告手底下不安分的人，来一招杀鸡给猴看。

更遑论新帝登基，急需树立威信，方得以镇住满朝心思各异的官员。

坦然面对是一回事，苏源还是不可避免地绷紧了弦。

这一刻，他深切地意识到，嘉元帝并非弘明帝。

苏源进献的天铃帮助弘明帝度过最困难的一段时光，而嘉元帝却没有。

顶多比之旁人多出几分功劳，可论亲近程度，肯定比不上早在嘉元帝还是太子时就跟随他的官员。

事实就是这样，谁也没办法改变。

苏源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兢兢业业做一位纯臣，守好本心，只为坐在龙椅上的那位服务。

什么皇位之争，什么党派之争，一概与他无关。

苏源如是安慰自己，面色如常地坚持到早朝结束。

嘉元帝离开后，朝臣们也陆续有了动作。

升职的眉开眼笑，降职的则耷拉着脸，一副谁欠了他五百万两的样子。

而其中得以升职的官员中，苏源无疑是最最最万众瞩目的那一个。

嘉元帝前脚刚走，苏源后脚就被人团团围住，你一言我一句地恭贺道喜。

唐胤挤开占据着苏源身边第一位的王一舟，叉着腰说：“今儿可是承珩的大好日子，再怎么也得庆祝庆祝吧？”

看他这样子，就差把“请客”二字写在脸上了。

苏源莞尔：“如意火锅出了新品，诸位下值后可要一同去尝尝？”

大家自是满口应下，有说有笑地前往点卯处。

下值后，和苏源关系不错的官员随她一道去了火锅店。

杜必先亲自张罗，压轴好菜都让人送去了，一顿饭吃得酒足饭饱，直到辰时二刻才各自散去。

回到家，三位女士都还没睡，又是一番庆贺。

回屋后，苏源跟宋和璧提及早朝的事。

宋和璧喝一口花茶，昳丽的眉眼掬着一抔温水：“为人臣子，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1】，陛下待你可能不比太上皇亲近，但他给予了你所有人都艳羡的殊荣，这就够了。”

这一番低声细语在心头经久不散，苏源眸光微亮：“是这个理。”

说着勾住宋和璧的手指，轻晃两下：“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宋和璧噗嗤笑了，微擡着下巴揶揄道：“若我是个男子，说不得也能建立一番功业呢。”

苏源一句话脱口而出：“女子也不是不行。”

室内陡然一静。

宋和璧目光深深地看他，嘶声道：“你不会是......”

苏源默了默，一摊手说道：“很早之前我就有这个打算，可惜一直没寻到机会。”

这些年他不是在办差就是在办差的路上，一直腾不出手处理这件事。

具体章程早就拟好，放在书房的暗格里都已经落了一层灰，也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苏源轻揉眉心，沉吟片刻道：“我自以为女子并不比男儿差，就拿元宵来说，她在读书上的造诣远超同龄男孩子，七岁那年更是把十几岁的男儿打得嗷嗷叫。”

“再有就是你，虽然在读书上略次一些，身手没得说，就是拿到战场上，也是可以以一敌二......嘶——”

苏源倒吸一口凉气，低头去看宋和璧揪着他腰侧的手，控诉道：“你怎么跟唐兄家那位学坏了，你以前都不会这么对我的。”

宋和璧哼了声，佯怒道：“谁让你说我读书不行的！”

苏源连忙讨饶，宋和璧勉强满意，收回手又给他倒了杯茶。

苏源权当这是赔罪的茶，美滋滋喝一口：“这事不急，毕竟在世人看来，是极为惊世骇俗的一件事。”

将茶杯放到桌上，轻轻转动一圈：“凡事都需要一个契机，我有种预感，这个契机不会太远。”

宋和璧一手托腮：“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她这辈子是没可能了，希望她的梦想能在元宵的身上得以延续。

又或者，在世间诸多勇于站出来，走到人前的女子身上得到延续。

夫妻二人于烛火下相视一笑，温馨且美好。

和宋和璧深入交谈后，苏源也不再纠结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

古话有云：任重者，责也重。【2】

自从苏源升任一品大学士，肩上的担子更重了，时常忙碌到废寝忘食的地步。

每晚必要带着厚厚一摞的公文钻进自习室，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保证健康充裕的睡眠时间，第二天才有足够的精力和同僚们继续卷。

苏源的辛劳都被家人看在眼里，生怕他熬坏了身体，各种滋补的汤汤水水不要钱一样送进书房。

然后，苏源原本清瘦的身材就跟吹气球似的，日渐膨胀起来。

日日相处的同僚们发现苏源的变化，捋着胡须哈哈一笑：“承珩最近心情不错？”

被“心宽体胖”四个大字啪叽砸脸上的苏源：“......”

就连嘉元帝都有所察觉，这天苏源同几位大学士在御书房汇报政务，天子忽然来了句：“朕倒觉得你现在这样更好，以前太瘦了，朕总觉得你随时都会倒下。”

苏源：“......”

不瞒你说，我有六块腹肌。

按捺下急于证明自己的冲动，苏源赧然笑着，道明其中缘由。

嘉元帝听完忍俊不禁，一旁的王首辅等人也都急忙以袖掩面，遮住疯狂上扬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