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提起福阳宫,弘明帝就不可避免地想到宋氏和赵洋母子。
经暗部严刑拷问,弘明帝已经确定了赵洋非他亲子。
当年宋氏被扶桑王委以重任,千里迢迢潜入京城,欲以宫女之身入先帝后宫,伺机刺杀先帝。
却没想到,顺利进宫后她发现自己已经有一个多月的身孕。
事先准备的生子药没了用处,宋氏准备给先帝下药,却误打误撞让还是太子的弘明帝中了招。
先帝已垂垂老矣,荒淫昏庸,反倒是弘明帝年富力强,颇受朝臣拥戴。
宋氏权衡之下,便顺水推舟伪造出被弘明帝宠幸的假象,成为东宫的一名妾室。
一个月后,她收买了太医院的一个年轻太医,谎报了肚子里孩子的月份。
八个月后,宋氏产下赵洋。
对外宣称是早产,实际上是足月而生。
宋氏担心跟随她来到靖朝的夫君子女坏了她和扶桑王的大计,一狠心选择大义灭亲,派人杀了枕边人和两个亲骨肉。
此后,宋氏再无后顾之忧,在弘明帝登基后被封为婕妤,可惜再没承过宠,也没找到对弘明帝下手的机会。
眼看着赵洋一天天长大,五官身形和弘明帝无一相像,反而像极了被她手刃的前夫,宋氏日夜忧虑,生怕赵洋最大的秘密泄露出去。
长此以往,宋氏性情愈发阴森,更是对赵洋满怀敌意,任由宫人欺辱他,恨不得他早点去死。
直到赵洋去尚书房读书,初次展露聪明才智,宋氏这才对赵洋的态度有所转变。
弘明帝先前不知内情,当得知宋氏心狠手辣到连丈夫和亲生孩子都能杀害,对她的嫌恶更上一层楼,也叫宋氏成功登上“朕最讨厌的人”排行榜1。
而今又听说宋氏曾经居住的福阳宫突然失火,弘明帝很难不阴谋论。
按在册子上的手微重几分,语气不明地问:“可有人伤亡?”
内侍回道:“福阳宫的宫人前来禀报,奴才还没来得及问,不过那宫人说是主殿着火,想必偏殿的娘娘们都能来得及逃出来。”
自从宋氏假死入狱,福阳宫主殿一直空着,只偏殿住着几位位份低微的嫔妃。
弘明帝再无暇跟苏源谈论牛痘相关事宜,站起来往外走:“摆驾福阳宫,朕倒要看看,无人居住的主殿好端端的为何会着火。”
临公公紧忙跟上,不忘叠声道:“陛下您慢着些,小心门槛......”
福阳宫位属后宫,寻常男子是不得随意出入后宫的,故而苏源在跟上去和原地等候之间踟蹰不决。
眼看弘明帝已经走到门口,只留给他一抹明黄色的袍角,苏源果断选择了前者,快步跟上。
弘明帝上了年纪,腿脚不似壮年人那样利索,直接乘龙撵前往福阳宫。
苏源紧随在龙撵一侧,没走多久就出了一身闷汗。
擡手擦拭额角的汗珠,苏源不经意间看向皇宫的西北方向。
碧空如洗,湛蓝蓝一片。
一团烟雾腾空而起,随着空气的流动四处飘散。
不用想就知道,那烟雾来自福阳宫。
一路疾行,总算在两刻钟后抵达福阳宫。
福阳宫外,除了闻讯赶来的皇后和高位嫔妃,一旁还坐着几个衣着简朴的女子。
她们衣着凌乱,环珮缺失,神色中带着惊惶不定,显然是住在偏殿的低位嫔妃。
苏源只一眼扫过,便守礼地避开,在皇后等人向弘明帝问安后又向皇后行了一礼,眸光转向被火海淹没的福阳宫。
数十上百个宫人拎着水桶进进出出,一桶又一桶的水泼进去,不时发出火舌被扑灭的“哧哧”声。
可即便宫人们奋力救火,火势依旧不算小,猩红的火焰张牙舞爪,吞噬着福阳宫这雕梁画栋的精美建筑。
烟雾冲天,熏得人眼睛胀痛,情不自禁地哗哗落泪。
纵使苏源等人离得远,裸露在外的皮肤也还是被火海的温度炙烤得滚烫,怎一个大汗淋漓了得。
弘明帝面沉如水:“可查清楚失火的原因了?可还有人被困在殿里?”
到底是意外,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皇后被烟雾呛得掩嘴咳嗽,嗓音柔和而不失严肃:“臣妾命人审问了福阳宫的宫人,因着主殿空置,他们平日里除了简单的打扫,基本都在偏殿伺候,着火时都不在主殿。”
所以无人被困主殿,更无人知晓主殿着火的缘由。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宋氏都已经死了,主殿的宫人总得为自己留条后路。
虽然偏殿的嫔妃同样不受宠,但这样他们好歹也有个归处,不至于像浮萍漂浮不定,任人欺凌。
弘明帝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只眼神依旧冰冷:“青天白日的,主殿既不点蜡烛,也不生火,那这火又是从何而来?”
皇后一时语噎:“陛下息怒,臣妾已让宫闱局总管......”
“救命!救命啊!有没有人救救我?!”
皇后的话冷不丁被人打断,尖锐刺耳的声音听得人心头一震。
众人循声望去,发现声音竟是从福阳宫主殿发出。
弘明帝眯了下眼,就见一人匍匐着爬到正殿门口,企图翻越门槛,逃出生天。
然不知因何缘故,那人扑腾许久也没能翻出来,挥舞着的双手活像是螃蟹的两只大钳子。
有点尴尬,又有点可笑。
皇后面上闪过诧异:“福阳宫的嫔妃宫人都在外面,臣妾特意让人点了名,一个不差,他是......”
火势太大,灰雾迷住了眼,大家只能隐约看到个人的轮廓,无法看清对方的模样。
弘明帝拿帕子擦去被熏出来的生理泪水,沉声道:“派个人过去救他出来。”
总归是一条人命。
至于对方是什么身份,为何出现在福阳宫主殿,事后自会揭晓。
两名宫人得了吩咐,一桶水兜头而下,浑身淋得湿透,义无反顾地冲进火海。
大火快要将整个儿福阳宫吞噬,门外的廊顶和红柱都都被熊熊火焰吞噬。
不断有砖块瓦片以及木料往下掉,好些负责救火的宫人被砸中,留下或大或小的伤口。
宫人一路躲闪着,也还是不可避免地被烧到、砸到。
但他俩一刻不敢停,顶着满脑袋的血冲到主殿门口,冲着门槛后趴着的人大喊:“快把手给我......怀王殿下?!”
殿外大多数的人注意力都在这位“神秘人”的身上,即使现场闹闹哄哄,弘明帝等人还是清楚地听到那宫人脱口而出的称呼。
“怀王......五郡王?”
“五郡王不是在郡王府吗,怎么进宫来了,还被困在火海里?”
这也正是弘明帝想问的。
赵洋不是被扶桑细作救走了,怎会出现在福阳宫,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还是说,福阳宫起火和他有关?
可他又为何被困在殿里?
苏源无声敛眸,思考赵洋真坏了脑子的可能性。
靖朝和扶桑即将开战,宋氏又是那样的身份,他无缘无故偷偷进宫,是嫌命太长了吗?
宫人不知赵洋是假皇子,被廊顶掉落的砖块砸得吐血,也还是维持着伸手的动作:“您快些抓住我们的手,我们救您出来!”
赵洋的双手艰难探出门槛,隐约可见翻卷着的指甲,手指头血迹斑驳。
眼看就要抓上宫人的手,他忽然惨叫一声,浑身抽搐痉挛:“我的腿!我的腿断了!”
宫人以为赵洋被什么东西砸到了,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救人,却见赵洋身后缓缓走出一人。
女子一身宫女打扮,手里拎着根手腕粗细的木棍,脸上挂着疯狂扭曲的笑容,语气温柔到诡异。
“赵郎,你可真不乖,我不过离开了一小会儿,你就没了踪影。”
“你当年不是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么?我好不容易才等来你,你难道要违背我们的诺言吗?”
赵洋之前被折腾得不轻,算是怕了这个疯婆子,冲着宫人歇斯底里地大喊:“快救我出去!快点!”
宫人已经惊呆了,听到赵洋的呼喊,下意识伸出手去,却被那女子一棍子砸到头上。
啪啪两下,宫人软软倒地,女子有些模糊的面容也因此映入众人眼帘。
苏源一眼就认出,此人是曾在东宫花园里见过的马氏。
不仅他,弘明帝和皇后也认出了赵洋身边形状癫狂的女子是谁。
尤其听了她对赵洋说的那番话,脸色是止不住的难看。
就算马氏犯了错,可她到底是太子的妾室。
当着嫔妃和宫人的面对赵洋说什么同年同月同日死,岂不是把赵澹的脸面踩在脚下?
弘明帝压抑着怒气,直接点了两名御林军过去救人,末了又补充一句:“留一口气就行。”
当看见他二人同时出现在福阳宫,弘明帝就已经想好了他们的下场。
救他们出来,也是不想他们死得太难看。
嫔妃们低眉顺眼不敢说话,心思却都飘远了。
御林军领命上前,三两下把晕倒的宫人丢出火海,转而去救赵洋和马氏。
马氏胡乱挥舞着木棍,不让御林军接近。
“你们不要过来!我们不用你们救!”
不仅如此,她还拽着赵洋被挑断脚筋的双腿往后退,企图将这场声势浩大的“殉情”进行到底。
赵洋不想死,扒拉着门槛拼命往外蛄蛹,一改温润如玉的模样,露出最为真实的狰狞可怖的一面:“愣着干什么,还不杀了她救我出去!”
御林军得了弘明帝的吩咐,须得留马氏一命,闻言看向火海之外的陛下,询问的意图明显。
赵洋顺着御林军的视线看过去,触及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怔了一瞬后,眼底怨恨交织。
他甚至忘了自己身处火海,手指抠弄着门槛,血肉翻卷。
“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要眼睁睁送我去死?我也是你的儿子啊!”
嘶哑的声音穿透空气,落入弘明帝耳中。
弘明帝眼神微动,并不言语。
赵洋被弘明帝的沉默刺激到,一边扑腾着不让马氏殉情成功,一边躲避着从头顶落下的重物,目眦尽裂地大吼着。
“我恨你!我快要恨死你了!”
“我沦落到今日的下场,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啊父皇!”
“我哪里比赵澹差,凭什么他可以做太子,而我却不行?”
“凭什么赵澹可以以太子之身监国,而我却要被你软禁在府中,眼睁睁看着母妃撞剑而亡?”
“你该死!你们所有人都该死!”
“我要诅咒你不得好死,死后下阿鼻地狱为我母妃赎罪!”
“我要诅咒你和赵澹父子反目成仇,赵澹将来会为你所杀,尸首异处......”
就在这时,一根两人高的木料从天而降,直奔赵洋砸来。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马氏松开赵洋的脚,一个飞跃扑在了他的身上。
御林军一把拽住赵洋的胳膊,猛地往前一拉。
上百斤的木料重重砸到马氏的后背,马氏哇地吐出一口血,当场昏死过去。
即便御林军动作迅疾,赵洋也没能幸免于难。
长木砸在了他的双腿上,让本就遭遇了挑脚筋和棍棒敲打的双腿更加雪上加霜。
谩骂声戛然而止,转为杀猪一般的嚎叫:“啊——”
又有御林军上前,合力将长木从两人身上挪开,迅速将两人带出了火海。
刚一来到安全区域,身后便传来一声巨响。
福阳宫主殿的大门轰然倒塌,溅起一片尘埃。
赵洋伤了双腿,狼狈地躺在地上,淬了毒的双眼死死盯着弘明帝:“谁要你的假好心!你以为你让人救了我我就会对你心存感激吗?”
“我告诉你,不可能!”
“想让我原谅你,除非母妃重新活过来。”
苏源:“.......”
鉴定完毕,脑子的确坏了。
皇后等人:“.......”
你可闭嘴吧!
弘明帝不怒反笑:“宋氏混淆皇家血脉,意图弑君,朕凭什么不能杀她?”
“诅咒朕和太子?怨朕送你去死?”弘明帝又笑了声,眼里没有丝毫笑意,“单凭你和赤钰犯下的那些事,就算你死一千次一万次,都难消朕心头之恨!”
帝王疾言厉色,沉沉威势压得众人下意识放慢呼吸,心底却都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混淆皇室血脉......是他们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苏源占着地理优势,转眸看向弘明帝,又观察赵洋被黑灰覆盖的脸孔,无声嘶气。
赵洋他竟然不是皇家血脉?!
意识到这一点,苏源的第一反应就是:他知道了皇家辛秘,会不会被灭口?
毕竟这事就算放在民间,那也是非常炸裂的一件事,更何况是发生在皇家。
弘明帝对周遭似有似无的视线仿若不觉,他已经被赵洋气得几近失去理智,不打算再瞒着。
真要论起来,他还是这件事情里最大的受害者。
与其让赵洋占着皇子的身份去死,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让他深以为耻的秘密大白于天下。
赵洋一脸如遭雷劈的表情,震惊且空茫,口中喃喃:“怎么可能......这一定是假的......你在骗我对不对?”
弘明帝嗤声道:“君子一言九鼎,事关皇家血脉,朕有必要骗你?”
“所谓‘子肖母’果然不假,你和宋氏一样,骨子里都流着扶桑人独有的自私虚伪!”
弘明帝越说越气,只觉得那些年对赵洋的关心都喂了狗。
“宋氏苛待你,厌弃你,便是对你好了几分,也是对你有利可图,你却将她看得最重。”
“只要宋氏一句话,你连妻儿都能放弃,愿意为她上刀山下火海。”
“朕多年如一日地派人看护你,免你遭受宫人欺压,更是为你多次训诫宋氏,让你平安健康长大......”
弘明帝说到这里,深呼吸几下,双手气得发抖,被皇后轻柔地握住,才勉强止住颤抖。
“可你却恨朕,诅咒朕,甚至不惜联合扶桑细作算计朕的臣子,陷害你的兄弟。”
“朕的十几个儿子,无一人如你这般。”
所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弘明帝话锋一转:“让朕猜猜你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宫里。”
赵洋瞳孔略微放大,喉咙里发出刺耳的“嗬嗬”声,像是怀疑人生,又像是在恐惧着什么。
“朕没猜错的话,这皇宫里还有扶桑细作,你在他们的接应下混进宫,是想趁朕不备,杀了朕给宋氏报仇,对否?”
虽是疑问句式,语气却分外笃定。
原因无他,弘明帝太了解这个儿子了。
赵洋因为宋氏的死恨上了他,在这个节骨点出现在宫里,除了报仇别无他想。
在弘明帝的言辞凿凿下,所有的狡辩都变得苍白无力。
在诸多针扎般的注目下,赵洋只一味地摇头:“我没有,我没有......”
一遍又一遍,重复地念着这三个字。
谁也不知道,他如此这般到底是在辩白,还是在自我安慰。
弘明帝看着魂不守舍的赵洋,突然觉得很累。
这几个月发生了很多事,大多需要他亲自过问,搞得他精疲力竭,只想一个人待着,好好休息一下。
“罢了,跟你说再多也没用,你早就被宋氏养左了性子。”
“来人,赵洋意图弑君,着打入大理寺牢狱,择日处斩。”
具体是哪一日,就得看他的心情了。
赵洋的身世过了明路,御林军也不如以往尊敬有加,直接扛起他直奔大理寺而去。
赵洋仿佛被打击得不轻,全程毫无反抗,只口中念念有词。
“不可能,母妃说那些都是她派去的人。”
“母妃人微言轻,为了不引起皇后的注意,只能暗中让人保护我。”
“父皇眼里心里只有赵澹一人,我什么都不是。”
恍惚之间,赵洋想起很多年前,在他很小的时候,宋氏一边用指甲掐着他的胳膊肉,一边恶狠狠地说:“你就是个野种,都是因为你,我才不得陛下的宠爱!”
那时的他什么都不懂,只含泪抽泣。
现在想来,原来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