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盛急急冲上来,一把攥住梁守海的宽袖,近乎哀求地说:“爹,你能不能把娘救出来,她是为了我才不得已做出那些事的,您……”
梁守海厉声喝止:“你既知道她是为了你,就更该抛却一切杂念,认真读书,早日考取功名。”
梁盛紧咬嘴唇,不知不觉间鲜血溢出来,铁锈味充斥在唇齿间。
他瞳孔灰暗,像是有什么轰然崩塌了。
傍晚放课,唐胤兴冲冲拉着梁源并方东去镇门口看判决文书。
衙役是中午来杨河镇通报的,到这个点还有好些镇上的百姓围聚在这里。
有识字的站在判决文书边上,超大声地将上面的内容读出来:“……主犯云氏笞一百,判绞刑!从犯云大笞一百,流放三千里!”
梁源抵达时恰好听见这一句,略有些诧异,低喃道:“怎么判绞刑?”
流言传开时梁源曾研究过靖朝律法,像云秀这样的情况,顶多判个流放。
这点唐胤倒是可以解答:“一来与人合谋要取人性命,二来陷害嫡妻嫡子,为防止有妾室效仿,造成不利影响,才判得重些。”
“不过依我看,知府大人的判决十分公道,没有因为云氏是……爱妾而徇私,不偏不倚,以儆效尤,我猜啊,那些蹦跶得厉害的妾室估计得安分好长时间了。”
有人注意到梁源,见他眼熟,略一思索,忽然一拍手:“这不是杨河点心铺的童生老爷么!”
数十道视线如同探照灯扫射过来,梁源左手唐胤右手方东,低声快语:“跑!”
果不其然,梁源前脚刚跑,后脚那些人就围了过来。
就差一步,梁源他们就被人群淹没了。
待跑出一段距离,三人喘气驻足,双手扶着膝盖,左右望一眼,相视而笑。
方东最先直起腰:“好了,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源弟也该静下心读书了,还有唐兄,你也得加把劲儿,争取下旬的考核进入甲班。”
梁源摸摸鼻尖,这些天乱七八糟的事堆在一起,确实分走了他不少心神,这点他得承认:“我知道了,多谢方兄提醒。”
唐胤则拍着胸口:“放心吧,若是我再升不到甲班,我这名字就倒着念!”
三人边走边说,原路折回私塾,在此各奔东西。
离去前,梁源忽然朝唐胤拱手见礼:“多谢唐兄。”
唐胤吓了一跳,跟被踩了尾巴一样,一下蹦出两步远:“你、你这干嘛呢?!”
梁源正色道:“若没有唐兄借给我的人,可能事情还要拖延很久,没这么快解决。”
从府城回来,梁源就跟唐胤借了个人。
是唐家的一个小管事,瞧着像个瘦猴儿,又黑又瘦,像是一年到头都在地里刨食,或者常年东奔西走的人。
梁源请唐胤帮忙打听到陈勇现今居住地,又让管事打扮成货郎,一直暗中在陈勇家附近游走,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云秀若想拿当初那件事做文章,陈勇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事实证明,梁源猜对了。
只是低估了云秀的丧心病狂,不仅将这件事闹得全府城皆知,还想害人性命。
那管事也是个机灵的,在救下陈勇后怂恿他去府衙告状。
于是就有了后面那一出。
唐胤双手抱臂:“瞧你这话说的,多见外啊,咱们仨可是好兄弟,未来可是要叱咤官场的!”
话说得有点大,梁源并方东都笑了。
“当然了,你若是真想谢我,我也不介意。”唐胤一摸下巴,“上次你说的那个蛋黄酥,我想尝尝。”
梁源扬眉,就这?
唐胤点头:“听你那般描述,我倒想尝尝是何滋味。”
关于蛋黄酥,还要追溯到一个月前,苏慧兰刚开始腌制咸鸭蛋的时候。
梁源前世就喜欢吃咸蛋黄,没钱的时候一颗咸鸭蛋就能吃两碗粥。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蛋黄酥,就跟苏慧兰描述了一下。
恰好唐胤来他家做客,顺便找梁源答疑,听到这番描述,就记在了心里。
梁源自无不应:“没问题,到时候方兄唐兄见者有份。”
唐胤笑嘻嘻,方东性情向来内敛:“多谢源弟,明儿我把这几天的笔记给你,你好好整理,查漏补缺。”
梁源拱手:“那源便却之不恭了。”
那天梁源跟唐胤借人手的时候,他也在场,当时不明白梁源的意图。
后来事发,方东才意识到,梁源这是未雨绸缪,提前把一切都布置好了,来一招请君入瓮。
可能过程中梁源和苏慧兰遭了点罪,结果却是无比痛快的。
替梁源高兴的同时,方东也再一次见识到梁源的敏锐。
思及此,方东会心一笑,三人彼此道别,各奔东西。
梁源刚到家门口,被眼前的场景惊到了,铺子门口人头攒动,放眼望去起码有上百号人。
倒退两步擡头看招牌——杨河点心铺没错了。
从他搬来镇上,铺子可从未在一个时间段迎接这么多客人。
苏慧兰还有刘兰心赵荷花忙得晕头转向,眼瞅着今日份的点心快要见底,只能硬着头皮:“对不住了各位,点心都卖光了,要不你们明日再来?”
客人们一口应下,半点意见都无,或者说,半点意见不敢有。
之前他们是怎么对待苏慧兰和梁源的,明眼人都看在眼里。
眼下真相水落石出,梁源母子本是无辜,却平白遭受他们好几日的针对,是个人都会记仇。
若苏家只是普通人家也就罢了,他们只当失忆,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梁源十一岁就已经是童生,还得了知府大人青眼,特地派人来澄清流言。
这样一个小少年,可谓是前途无限,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得罪的。
原本他们还想趁乱多塞几文钱,谁知苏慧兰那双眼毒得很,一眼就看出铜板多了,又还了回来,简直油盐不进。
正苦恼着,忽然听见一人大叫:“童生老爷!”
“刷——”
梁源一下子接收到上百道灼热的注视:“……”
大家一股脑围了上来,问东问西,嘘寒问暖。
“童生老爷回来了,读书累不累啊?”
“这是自家种的萝卜,童生老爷拿回家尝尝,水灵灵的,可香。”
“童生老爷渴不渴?”
“童生老爷饿不饿?”
不过短短几日,态度转变太大,梁源一时接受无能,使出全身力气,突破人墙冲进铺子。
苏慧兰眼疾手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上门。
梁源长舒一口气,终于安静了。
一擡眼,就对上三双揶揄的眼睛。
梁源以拳抵唇,低咳一声:“今天的生意,挺好。”
苏慧兰脱了襜衣,在场谁都明白生意好的原因,只是不明说罢了。
另外两人都是有眼力见的,相继提出离开。
梁源觑了眼他娘:“知府大人让衙役来澄清的事儿,娘您知道了吧?”
苏慧兰从厨房抱出几根萝卜,蹲在院子里削皮:“听说了,打一百大板,绞刑,今晚煮萝卜汤,喝不?”
话题跨度太大,梁源一时没反应过来,慢半拍地点头:“喝。”
他又端来小木凳坐在一旁:“娘,你啥时候做蛋黄酥?”
苏慧兰边削皮边说:“本来准备今天做的,但是客人太多了,忙得脚不沾地。”
梁源把萝卜推回簸箕里:“辛苦娘了。”
苏慧兰笑了笑,又埋头做事。
吃完饭,苏慧兰忽然来了句:“其实我本来不打算把点心卖给他们的。”
梁源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碗安静聆听。
“他们欺负我也就罢了,还欺负源哥儿,说你不配做童生,怎么不配,我源哥儿最配!”
“然后又转念一想,我可以不原谅姓梁的一家,却没必要和那些人搞出个什么老死不相往来,本就是陌生人,他们估计现在慌得要死,还巴巴地把银子送给我手里,有钱不赚王八蛋,我又不傻。”
梁源哭笑不得,随后又很是感动。
不论如何,苏慧兰都是把他放在第一位的。
“娘此言有理,他们都是不相干之人,也是听信流言,若不是这回,可能咱们都没机会和他们说几句话,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没必要将多余的情绪放在无关之人身上,不过是一种内耗,有百害而无一利。
如往常一样,梁源学习到亥时,熄灯入睡。
这一夜,是梁源几日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次。
与此同时,有关梁源母子的澄清也如同当初流言那般,在一夜之间快速流传开。
但凡消息流通的,都知道县令大人爱妾的恶行。
有人斥骂云秀,也有人隐晦表示县令大人糊涂,宠妾灭妻。
总的来说,双方的名声彻底颠倒,云秀成了过街老鼠,就连梁守海也受到些许影响。
一夜好眠,翌日梁源出门,那是天也蓝了,水也清了,就连树上的鸟儿,叫声都变得清脆了。
然而,好心情只持续到午休时间。
在见到拎着食盒的梁府管家,梁源的愉悦戛然而止。
注:“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出自《左传·宣公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