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苏慧兰怔住,残汤洒一身而无所觉,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记在苏家族谱?”
“对,我是娘的儿子,自然该记在苏家族谱上。”梁源顿了顿,黝黑的眼眸直视苏慧兰,“更应该姓苏。”
苏慧兰鼻子一酸,端碗的手细微颤抖。
她仰目盯着墙头看,砖缝间斜斜长出一朵花,嫩生生的,竟比好些精心伺候的花草还要绚烂。
梁源心里打鼓,忍不住轻唤:“娘?”
苏慧兰迅速抹了下眼角,嗓音沙哑:“好,娘记得半个月休沐一次是吧,今儿休沐,等下次咱们就回家去。”
梁源缓气:“好。”
这一遭之后,梁源明显感觉到母子二人的关系愈发亲近。
谁都没再提起云秀和梁守海那两个煞风景的玩意儿,一个进屋学习,另一个则轻手轻脚地干活儿。
裹挟着夏日气息的晚风悄然荡过,和着繁茂枝叶沙沙作响,墙头那朵花舞得欢快而明畅。
翌日,梁源早早去了私塾。
和前几日一样,甲班的同窗依旧有意忽略梁源,彼此说笑着,一个眼神都欠奉。
好似在双方之间竖起一道无形的屏障,被孤立隔阂的,始终只有梁源一人。
摆脱污名,又将正式成为苏家子嗣,梁源心爽神怡,被区别对待也不似先前那般堵心,同方东和苏青云问声好,径自落座。
同窗相视一眼,有尴尬和其他一些说不清的情绪氤氲其中。
平静度过一个上午,午休时间,大家差不多刚吃完饭,正准备娱乐一番,外头忽然响起热闹的锣鼓声。
爱看热闹是人类的天性,不论男女老少皆是如此。
学子们跑到门口,伸长脖子张望。
只见两个衙役打扮的男子朝这边走来,一人敲锣一人打鼓,配合得当,又力道十足,两个人硬是搞出了二十人的场面架势。
道路两旁有不少百姓围观,指指点点,低声讨论,喧闹升天。
“咋回事,镇上有啥大事吗?”
“瞅见他们那身衣裳了没,那可是府衙里头办差的衙役才能穿的。”
“你咋知道?”
说话那男子哼哼一声,颇为自得:“前年我沾了唐老板的光,得以去府城见识一番,恰好在酒楼里看到穿着这样衣裳的衙役。”
诸人闻言,不禁陷入沉思:“这可是府城的衙役,干啥到咱们一个小镇上?”
男子又道:“肯定有大事要说,咱们等着就是了。”
锣鼓响了一会儿,衙役同时停下,其中一人扯开嗓门儿:“大家都过来听一听瞧一瞧啊。”
有人急了,壮着胆子喊:“官爷你赶紧说呗!”
也不知有意无意,那衙役恰好停在了私塾门。
一敲锣,扬声道:“灵璧县县令的妾室云氏陷害正室与嫡子,且妄图杀人灭口,幸好知府大人英明,戳破了她的阴谋,将其捉拿归案。”
宛若一滴冷水掉进热油锅里,大家接连躁动起来。
“县令大人的妾室,那不就是云姨娘?”
“不是说云姨娘是个好人,那开点心铺子的正室和考上童生的嫡子才是坏人吗?”
“前两天我还聚了一大盆洗菜水,泼到那家点心铺门口呢,现在啥意思,敢情云姨娘才是个坏胚子,掌柜的和童生老爷是个好的?”
衙役清清嗓子,继续高声道:“现云氏已认罪,判决文书已张贴在杨河镇门口。因此案涉及到一位童生,知府大人爱才,特命咱们来此澄清。”
“哦呦,这可真是造孽了!之前咱们又是骂又是往门口丢脏东西,可不把人得罪透了?”
“走走走,咱们赶紧去瞧瞧,那文书上写了啥。”
先前道破衙役身份的男子自告奋勇:“正好我认得几个字儿,不如我随大家一道过去,把文书内容念一念?”
当下老百姓识字的还是少数,一听这话连声叫好。
于是乎,一群人乱而有序地朝镇门口涌去。
两位衙役完成了大人交代的差事,朝私塾的方向颔首示意,拎着锣鼓功成身退。
私塾前,一片鸦雀无声。
众人脸色红了青青了白,跟开染坊似的,无比精彩。
“啪啪啪——”
激昂的鼓掌声打破死寂,唐胤仰头叉腰,就差一蹦三尺高了,狂喜之下一把抱住梁源,大巴掌猛拍他的后背:“源哥儿!源哥儿!”
“我就说了你和婶子都是无辜的,他们偏不信,现在好了,真相大白,恶人终有恶报,真是太解气了!”
唐胤只字未提那些个同窗,却每个字眼都在暗指他们见风使舵。
学子们俱都羞愧不已,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说他们没有孤立疏远梁源,还是说他们原先的冷漠审视都是错觉?
事实就是,他们都听信了那该死的流言,给梁源造成不小的困扰,甚至是伤害。
方东将他们的踟蹰看在眼里,神色冷漠,却在转向梁源时尽数化为笑意:“恭喜源弟,终得沉冤昭雪。”
唐胤又“啪啪啪”连着好几下拍在梁源后背,太过激动而不知轻重,拍得梁源龇牙咧嘴,好悬没绷住表情。
方东扶额:“好了好了,大家都别站在门口了,快进去吧。”
梁源如蒙大赦,连忙挣脱开唐胤的魔爪,拉着方东直奔课室跑去。
唐胤不干了,追在后头跑:“诶你跑什么,源哥儿方弟你们等等我!”
说笑声逐渐远去,其他人脚底像是黏了胶水,木桩子一样钉在原地。
夏日灼热,烤得他们一个个汗流浃背,方恍然回神。
“张兄,要不咱们回去跟梁源道个歉?”
他们也是被流言误导,只要解释清楚,想必梁源定能理解他们。
张衡思忖片刻:“不若咱们凑点银子,请梁弟去酒楼吃一顿,就当做赔罪了。”
诸位深以为然:“也行,那就说好了,就定在休沐这天。”
大家约定好在休沐前凑齐银两,相携回了课室。
课室内,梁源正与方东、唐胤讨论文章。
张衡是个急性子,又担心梁源心中生怨,思来想去还是走上前,拱手作揖:“梁弟,之前是衡心胸狭窄,误信他人言,梁弟大人有大量,还望不要同衡计较。”
梁源侧目,嘴角笑意不变:“无碍,若我是旁观者,也会被流言误导,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张衡心里却很不得劲。
在此之前,他们和梁源的关系虽比不上方东和唐胤,平日里也会说笑着讨论试题,谈论趣事,自然且和谐。
方才梁源那番话,却字里行间都透着疏淡。
张衡苦笑,终究是他们的过错。
他按下纷乱的心绪:“多谢梁弟,不知梁弟休沐日可有要事,我们在泰兴酒楼开一桌席,就当是庆祝你和方弟考中童生,顺便......”赔罪。
“不好意思张兄,休沐那天我要回村,可能无法赴约了。”梁源婉言道。
不仅张衡,其他竖着耳朵的同窗也都心一沉。
张衡强笑:“这样啊......既然如此,那就等梁弟考中秀才再一同庆祝吧。”
谁都能听出梁源话语中的推拒意味,再强求下去,就是不识擡举了。
梁源谦逊道:“院试得等到两年后,乾坤未定,能不能考中还得另说呢。”
张衡又干巴巴说了几句,自己都觉得尴尬,胡乱找个借口离开了。
梁源擡指抚平书页,收回目光:“咱们继续吧。”
课室内,学习氛围浓郁,不时冒出几句之乎者也。
可谁都知道,他们和梁源的关系再回不到当初了。
灵璧县县衙
梁守海身着官服肃立在县衙门口,在他身前几步远的地方,是从府城过来的衙役。
六个人一字排开,手持锣鼓,硬是把通报判决文书这样严肃的场合衬得热闹又喜庆。
一通敲打,衙役照本宣科,把大人塞给他们的小纸条上的话背出来:“灵璧县县令的妾室云氏陷害正室与嫡子,且妄图杀人灭口……”
百姓的眼神逐渐从震惊转变为厌恶,犹如淬毒的利刃,扎得梁守海鲜血淋漓。
偏生他不能甩袖离去,面带微笑听完全程,末了还得向百姓们做自我检讨。
一边说一边泪如雨下:“若我早知云姨……云氏所为,我绝不会任她逍遥法外,我无愧于灵璧县的百姓,可我愧对于我的妻儿……”
县令大人声声自责,句句哽咽,听得大家难免心生动摇。
县令大人都说了,他事先毫不知情,都是那犯妇云氏一人所为,县令大人也是被蒙在鼓里,他们不该责怪于他的。
“大人您别自责了,我们都知道您是被云氏蒙蔽了,想必夫人和少爷也不会怪您的。”
梁守海拿袖子拭泪:“希望如此吧。”
待衙役离开,梁守海打发了围观百姓,一转身,面色瞬间冷凝下来。
刚从府城回来的管家不小心瞥见,心脏怦怦乱跳,连忙低下头。
梁守海止步:“送过去了?”
“送过去了,不过没见到夫……云氏。”触上梁守海警告的视线,管家连忙改口,擦了擦汗,“衙役说知府大人有令,不许任何人见犯妇云氏,所以老奴让衙役把休书转交给她。”
“日后梁家就没有云秀这个人了,只有犯妇云氏,这点你给本官记住了。还有源哥儿那边,他不是在姓季的私塾读书么,明日你以本官的名义送些饭食过去,切记要让所有人知道饭菜是本官送的。”
管家连声应下。
梁守海正欲再吩咐几句,忽然止住脚步,面无表情目视前方:“盛哥儿。”
梁盛脸色苍白,眼下一片青黑,两眼通红地望着他爹:“爹,娘呢?”
“云氏不过一个妾室,你娘是苏氏,日后万不可再叫错了。这个点你不应该在背书么,跑出来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