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午时梁源热好饭菜,与唐胤方东寻到一处安静的地儿。
刚坐下,有同窗气喘吁吁跑来:“梁源,你家人来给你送午饭。”
唐胤喝一口汤,奇道:“你不是带午饭了?”
梁源放下筷子:“你们先吃,我去一趟。”
说罢步履匆匆,眨眼的功夫就没了人影。
唐胤忽然眼睛一亮,放下碗筷:“会不会是婶子做好了蛋黄酥,想让咱们吃口热乎的?不行我得去看看!”
待方东理清文章思路,一擡头,发现好友人没了:“?”
再说梁源,他心怀几分期待,以最快的速度奔到门口。
这可是他娘第一次给他送午饭,也不知送了什么,昨天她说要做蛋黄酥来着……
正想着,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响起:“少爷。”
梁源看清来人,嘴角笑容倏然垮下。
梁府的管家拎着沉甸甸的食盒上前,冲他腆着脸笑。
“老爷担心少爷您在私塾吃得不好,特意让老奴来给您送些吃食。”他边说边揭开食盒,“都是少爷往日爱吃的。”
梁源一眼扫过:“如果我没记错,栗子鸡是梁盛爱吃的。”
管家笑脸一僵。
“还有,我吃花生会长风疹。”
管家低头,恰好看见那道饭后零嘴儿,糖霜花生。
管家在心里直骂娘,脑门上直冒汗,讪笑着道:“许是后厨打杂的婆子弄错了,把盛少爷的饭食放到了这里头,老奴这就回去让人重新做,然后再给您送来。”
“不必了。”梁源心平气和道,“如今我已非梁家子嗣,你还是回去吧,以后也别来了,免得旁人误会。”
管家可不敢就这么回去,见梁源折身离开,有些急了:“少爷您别走啊......”
“得了吧,这里是私塾,大家读书学习的地儿,可容不得你吵吵嚷嚷。”
管家循声看去,唐胤正一脸讥嘲,吊儿郎当地靠在门框上。
“还说什么特地来送饭食,我可没听说哪家会给自家孩子送来不爱吃的,或是吃了会身有不适的菜。”唐胤气死人不偿命,“反正我家不会。”
管家在梁源面前可以伏小做低,毕竟有所求,可他到底是梁府的管家,一个半大小子凭什么嘲讽他。
正要呵斥,遥遥传来熟悉的声线:“唐兄走了,吃饭去。”
唐胤立时站直,大步流星离开了。
管家追着他的背影,看他径直停在梁源边上,长臂一伸,两人勾肩搭背走远了。
管家想跟上去,却被拦在门外:“非私塾学生不得入内,若是来送午饭,让你家孩子到门口来取。”
管家急得原地直打转,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打道回府。
“啧,真晦气。”唐胤拿手扇风,撇嘴嘀咕。
他还以为是婶子过来送蛋黄酥,谁知竟是梁府的奴才。
美食飞了,还平白被膈应一顿,比在大太阳底下站两个时辰还让人难受。
梁源脸色稍霁,贴着树荫走,长舒一口气,试图消除胸口的郁气和烦躁:“不提他们,咱们快些回去。”
唐胤一拍脑门:“我好像把方弟撂在那了,快快快,别让方弟等急了。”
等他们回去,方东已经吃好,坐在一旁看书。
见两人神色有异,他递了个眼神给唐胤,唐胤摇摇不言。
等梁源去水井边清洗饭盒,唐胤才将方才发生之事告诉方东。
方东沉默,半晌憋出一句:“他们这是想逼源弟主动就范。”
“不仅咱们,想必源哥儿也看出来了。”唐胤耸肩,“不过依我对源哥儿的了解,他是绝不会回去的。”
方东知晓梁源心性坚定,只是心底有隐秘的担忧。
梁守海毕竟是一县长官,他若想给梁源使绊子可太容易了。
方东不由庆幸,梁源得了知府大人青眼。
他最担心的就是梁守海在梁源科举仕途这方面动手脚,有知府大人坐镇,想必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管家兴冲冲地来,灰溜溜地走,回去后又挨了梁守海一顿批。
梁守海气极,将桌案上的东西挥到地上,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笔墨纸砚都跟着遭了殃,砚台直接飞出去,砸到管家身上,泼了他一头一脸的墨汁。
子不言父过,梁源几次三番驳他的面子,梁守海只当他气性尚存,想着等气消了就回来了,届时他们仍是一对和睦父子。
事不过三,加上曹家送礼那回,已是第三次。
发泄一通,梁守海冷静下来,整理衣物,又是温润尔雅的县令大人,只一双眼阴冷无比:“明日再去,务必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本官有意让梁源重回梁家。”
至于梁源收不收,他已经不在意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挽回名声,若梁源老老实实回梁家,过往一切一笔勾销。
若他梁源再不识擡举,可别怪他不顾父子之情。
管家一张嘴,吃了满口的苦墨:“是,老奴记下了。”
翌日,管家再次出现在私塾门口,一脸慈和地请人去甲班叫梁源:“我家老爷心疼源少爷读书辛苦,特意让我送来滋养的饭食,给源少爷补补身子。”
又是老爷又是少爷的,明眼人都能猜到眼前中年男子的身份。
县令大人谁不想讨好,遂满口应下,连走带跑去喊人。
梁源已经被忽悠过一次,才不会上第二次当,任管家在外面被晒得快要厥过去,都没冒头。
如此过了十日,管家每天雷打不动准时来私塾送饭。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梁府管家给梁源送饭食,而梁源却拒不接受的事。
有人觉得梁源太过绝情,且太不识相。
害他的是云氏,县令大人递来台阶,梁源作为儿子,也该见好就收。
他们明晃晃地表达不满,梁源看在眼里,只一笑置之。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原主的苦难都来自梁家,梁守海的冷漠无视,梁盛的才智碾压,以及云秀的挑唆陷害,一步步将原主逼上绝路。
艰难时未想过攀附,如今万事顺遂,梁源更没想过沾梁守海的光,以谋取更加优越的教育资源。
他有自习室这个金手指,便是最大的馈赠了。
只需刻苦用功,该来的都会来。
且说管家,他这些日子在夹缝中憋屈求存,将梁源那副要和梁家彻底断绝关系的架势,以及梁守海一日高过一日的怒气看在眼里,又苦又累,好不容易养出的富贵肉都快掉光了。
第十一日,管家卧病在床,病得不省人事。
梁源不接茬,管家又掉链子,普通仆人送饭食无法表现出他对梁源的重视,亲自送饭又太掉价,梁守海只得暂时作罢,等管家养好病,再作打算。
这一等,就是五日。
梁源也等来了半月一度的休沐日。
因着明日要上族谱,祭拜苏家先祖,一系列复杂的流程估计要花费不少时辰,傍晚梁源刚到放课到家,就简单收拾点东西,和他娘坐牛车回福水村。
牛车上还有几位同村的叔婶,一路上对着梁源嘘寒问暖,看他的眼神格外慈爱,像是在看什么大宝贝。
“上次青云回家跟咱们说,源哥儿考上了童生,大家都快高兴疯了,源哥儿可真出息,真给咱们福水村争光!”
“源哥儿慧兰你们可不晓得,现在别的村多少闺女都巴望着嫁到咱们村呢,说是沾沾童生老爷的福气,日后也能生个聪明小子。”
“村长家青云说他要等到后年才能再去考试,源哥儿你下次考试是啥时候?”
面对大家的热情,梁源勉强保持镇定,双手抱着包袱,含笑道:“我应该和青云哥同一年考试。”
“那敢情好啊,到时候咱们村就有两个......两个啥来着,上次青云还跟我说过,瞧我这记性,又给忘了。”
梁源忍俊不禁:“是秀才。”
婶子一拍大腿:“对就是秀才,到时候咱们村就有俩秀才老爷了,真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旁人见梁源谈吐不凡,笑起来都不像他们那样露个大牙嘎嘎笑,不免生出几分艳羡。
心里不免寻思起来,要不也送家里的娃去镇上读书?
多识字总没坏处,隔壁村张二麻子家的小子不就仗着识几个字,还跑去镇上酒楼给人做账房先生了,不用在地里刨食,还赚得不少。
万一运气好,脑子聪明,再考个童生秀才什么的,可不就光宗耀祖了!
越想越觉得此举可行,打算晚上家去就把这事儿知会给家里人,商量商量选哪个娃去念书。
“话说你俩回村干啥来了?”
之前梁源考上童生都没回来,怎么今儿大老远跑回来。
梁源坦然说道:“明天刚好休沐,把我的名字记上族谱。”
“你不是户籍已经落在福水村……啥?记族谱?!”那个叔一脸呆滞,掏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苏慧兰乐呵道:“前些日子源哥儿忙着考试,没工夫回来,最近正好有空,想着麻烦村长上个族谱。”
牛车上十来个人,原本大家聊得热火朝天,此时鸦雀无声,掉根针都能听见。
虽然他们没啥文化,却都活了小几十年,该懂的都懂。
这落户籍和上族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梁源自从被梁家除族,户籍就被改到了福水村。
苏慧兰把他带回来,村民们也都默许了,承认梁源是福水村的一员。
只是血脉伦理上,梁源只能算是苏家的外孙。
倘若梁源上了苏家的族谱,那可就真是苏家的嫡亲孙子辈了,是可以给苏家传承香火的。
他们最近都听到点风声,梁源那县令爹还打算把他重新认回去呢。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