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们把尸首藏在院子里,想着就这两天找个时机把尸首弄到城外去,不会有人知道。可是好巧不巧,也就一两天,突然说是在什么徐三家里发现了一个人头,全城在查,我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了。”林大娘子叫屈了起来,“我们就想不通,怎么会在徐三家井里发现了个人头呢?我们就急了,因为据说官府要挨家挨户搜查,搜查那人头的腔子。我们急死了,那徐三家的人头跟我们分文关系都没有,可是自家院子的人头和尸首到时候被官府一查出来该怎么办?今儿上午,我就看到了告示,然后又看到有人出城了,没人查,就合计着把那尸首运出城去,没想到刚运个头,就被你们抓啦。现在想来,都是你们的计。”
“尸首,那人的刀,衣服,都在何处?”江广问。
“埋在院子里,大柳树下。”
江广扭了扭头。
黑麻立刻反应过来,忙出门,带人去挖了。
黑麻一走,黄斑就偷偷跟江广耳语:“杀人过程,跟那冯五说的一样,看来是真相了。”
江广却摇头:“不是。”
说完就盯着那林大娘子,笑道:“你说人是你杀的,冯五也说人是你杀的,口供对上了。你们看看,我总说口供这种东西,极其容易出错。因为这并不是真相。”
黄斑傻了:“那真相是啥?”
“真相就是,人是冯五杀的,而不是你杀的。”江广紧盯着林大娘子的眼睛道。
“不,不,不是的!”林大娘子慌忙说道,“人就是我杀的!”
“好,那我问你,你当时是如何杀的?什么情形?”
“那---那时候,冯五下不去手,我便夺了冯五的刀,然后一刀劈在他脖子上!”
“左手提刀还是右手提刀?”
“右手!”
“那你的左手在干什么?”
“左手---左手在按住那人的头。”
江广笑了。
他特意问了她左手在干什么,就是为了让她确认是用右手杀的,或者说,为了让她确认,自己是单手持刀的!
今天在城门口抓获冯五,他恰恰是带着那把刀的!
“黄斑,把冯五的刀拿来!”
“是!”
黄斑出门,不一会儿再进来,拖着那把大刀。
冯五的刀,能一刀劈下一个人的头颅,自然不可能是那种小刀轻刀,而是一柄重刀。想当年冯五也是凭着这把重刀,一路跟着赵虎,打到了云梦县还没死,有了现在的太平日子。
所以黄斑拿着都费劲,一把刀怕不是有个二十来斤。
江广把刀双手握住,又交给林大娘子,笑道:“来,你说你右手一只手一刀把那人头给劈断了,我此刻也不需要你劈断,你只需要把它给我举过头顶便好!”
林大娘子脸色一白:她终于知道了江广的用意。
她站起身子,一把握住刀柄,用尽全身力气,堪堪把那刀提起来。可是再往上,让它举过头顶,却无论如何也办不到了。
脸涨得通红,一连试了几次,全都是徒劳无功。
“好了!”江广拍拍她肩膀,“你扛不起这个刀,就好像你扛不起这个罪一样。”
说完,拿过刀,出了门。
林大娘子倒在地上,放声痛哭。
黄斑屁颠屁颠地跟出门来,一脸的阿谀奉承:“大人高明啊!原来不是她杀的,是冯五杀的!”
“这算不上高明。”江广擡头看天,悠悠叹道,“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能提重刀一刀砍下人头,一眼就看出的破绽而已。还有,那林大娘子刚进来的时候,急着认罪,俨然是替人顶罪的模样,这些都容易,不难。”
“对大人来说,这天底下就没有难的事儿。”
“有的。”江广苦笑着摇摇头,“黄斑,以后你如果做了推官,一定要记住,证据大过口供。这个案子,双方口供一样,看似没什么问题了,但是一定要多想一步,双方口供一致,便是真相吗?这多想的一步,才难。”
“我记住了,大人。”
“嗯,那就好。”
“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黄斑又道。
“什么事?”
“这林大娘子,为何要替冯五顶罪呢?”
“她不是已经说了嘛,爱情。”
“可是,大人,你不是说凡事要讲逻辑讲证据吗?”黄斑不解道,“这个爱情,听上去就很鬼扯啊!那冯五霸占她就是爱情,旁人糟蹋她就是禽兽?临了临了冯五还把她给卖了!冯五爱她吗?爱她妈!这林大娘子看着挺聪明一人,为什么偏偏就看不穿那冯五跟当初那姓林的、往后的土匪并无区别,先是拿她寻欢作乐,后是拿她赚钱呢?”
“说得好,但这便是断案要讲证据的另一个关键。我说的断案要将证据逻辑是针对事的,而不是针对人的。事情是有逻辑的,但是人没有。人的心思,人的想法,这天底下没有任何逻辑证据可以猜到推理到。正是如此,很多人会因为情绪二字而丧失逻辑,所以口供才不能尽信。”江广道,“这世上有太多有执念的情绪中人,尤其是女人。”
听到这话,黄斑表情古怪,愣愣地看着江广。
“怎么了?我说错了吗?”江广笑问。
“你怎么什么话都敢说?”黄斑瞪大眼睛,“你不知道晋江都是女读者?你说这种得罪女人的话,不怕他们弃文,不怕他们举报夏若初?”
江广笑道:“该我说的话,我就是要说的。至于这话删不删,那是夏若初的事儿。”
............
足足忙活了一夜,天蒙蒙亮的时候,黑麻回来了。
该有的东西都有,那人的尸首腔子如今已经被拔了个精光,看那身子黢黑,像是个长期做苦力的人。衣物被放在一旁,也不是什么好衣物,竟是那流民才穿的破衣烂衫而已。还有一把一尺来长的刀,刀不是很锋利,已经有些锈迹斑斑了。还有搜到的银子,果然跟那井里挖到的是一个样式,当然还有一个银锭已经被他敲碎了一角,想来是整块银锭不方便卖东西,所以特地敲碎,这些银子跟冯五身上搜到银子加起来,大概有百十两。
本来是个巨大收获,但是看到这些东西,江广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其实案件断到此处,江广基本厘清了经过,不仅仅是这冯五和林大娘子杀的这一个人头,井里的那一颗人头究竟是谁,他也清楚。
但始终有两个东西没找到,以至于证据拼不起来。
一个是井里那个头的腔子,一个是银两的数目对不上。
江广这么一个追求完满的人,不想就这么匆匆结案。既然查了这个案子,就要努力把它全部查清才是。
黑麻心思活络,给三人弄来了早餐,包子豆浆。
“大人,您一夜没睡了,这案子也审清楚了,可以去问皇上领赏了呀!”黑麻道。
“哦?清楚了?”江广一边吃一边笑,“那你说说,井里的那人头是谁?”
“我不知道。”黑麻把头摇成拨浪鼓,“但是大人心里肯定已经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我知道?”
“大人何等聪明,肯定知道。”
“少油嘴滑舌。”江广道,“今日,你们稍作休息,然后还有两件事,你们二人要去做。”
“大人请讲!”黄斑道。
“其一,案子查到这个份儿上,接下来就是结硬寨打呆仗的时候了。”江广最终还是无奈地要走这一步,“全城的水井去捞,然后挨家挨户看院子有没有新的翻土的痕迹,掘地三尺,找那剩下的一个腔子。这事儿黄斑去做。”
“是!”黄斑道。
“带条狗。”江广提醒道。
“知道,知道。”黄斑笑道。
“黑麻!”江广又道。
“在!”
“你去全城寻找一个人。”
“什么人?”
“有一个力巴,姓周,城里人都叫他周力巴。”江广问,“你认得吗?”
“认得啊!”黑麻道,“整天找活干的周力巴嘛!”
“认得就好,全城搜捕。”江广道,“搜不到,就去查,查他最近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是!”黑麻还是不问为什么,只晓得完成任务。
就这样,三人正在吃着的时候,突然就听见,衙门外头,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鼓声。
江广无奈道:“这两天就忙着这人头案了,小案子一个都没管。”
说来也好玩,那门口的喊冤大鼓,原本是被黄太子下令拆掉的。但自从江广来到云土国之后,黄太子又特地让人给它重新安装起来了。
说是“有了判官,当然要有喊冤鼓”。
那看守皇宫大门的士兵溜溜地就跑进来了,像是夜里在门口瞌睡了一夜,被那喊冤鼓陡然惊醒,吓得脸色煞白,老远就喊道:“大人,大人!”
“叫魂呐!”黑麻骂道,“没看到大人一夜都没睡,能不能让大人休息一下!那些个鸡毛蒜皮的小案子,等两天再说!”
那士兵却还在往前跑,一直跑到江广身前,才单膝跪地:“大人,不是小案子呀。”
江广实在也是累了,但没辙啊,谁能想到这云土国刚来几天,一堆案子,大案子小案子夹杂在一起,看来这次人头案结案之后,须得向皇上提出:一个国家有刑部。云土国虽小,但案件多,不说如同当年大行王朝那刑部上百能员干吏,起码要培养那么几个懂断案的,不能什么事都指望自己,实是吃不消啊!
但此刻士兵仿佛没听懂黑麻的话,已然跑到自己的面前了,也就不得不问了:“又是大案?”
“大案!”
“什么大案?”
“来了个婆娘,带了个东西。”
“什么东西?”
“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江广但觉浑身一麻,接着如遭重击,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作者有话说:
写书很累,所以有时候写着写着,会忍不住跟大家调皮一下,勿怪。
这是这部书的第一百章,也恰好是第四十万字。我觉得,可以纪念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