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夜审
◎林大娘子的故事。◎
这次审问冯五和林大娘子,不同于之前审问徐三夫妇,江广换了个顺序,先审的冯五,后审的林大娘子。
审冯五无甚可说,该说的他都说了。审完冯五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时分。黄斑给江广准备了一份点心,江广一边吃点心一边喝茶又一边想那案情,这个案子,在他的脑海里,实则已经算是破了。两个案子其实是一个案子,两个人头实际上是一回事,破了一个,另一个也就破了。
但是江广破案,追求完满。
什么叫绝对完满?江广的想法就是:一个足够高深聪明的推官,实则是不需要犯人的口供来破案的;首先是寻找线索,然后用线索去推导一个逻辑,用逻辑去寻找证据,再反过来用证据来证明这个逻辑。当一切都可以做到自证和反证的时候,便是完满的状态。
完满状态的结果就是,无论犯人的口供是什么,无论他招或不招,都无所谓,光凭证据和推理就已经证明了他的犯案事实、甚至推导出他整个犯案的过程了,这便是最为高明的推官,这便是如火纯情的状态。
为什么江广打心眼里排斥用犯人的口供结案?因为人是会撒谎的。
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而只能用犯人的口供,那种状态实则是推官被犯人牵着鼻子在走;只要犯人自己能够自圆其说,那么他说什么都是对的。你只能听他的。这里,犯人口供即是事实的前提条件就是,犯人不会撒谎。这个前提太过扯淡,大多数情况与真相不符。
还有另一种情况,就是屈打成招。
如果一个推官拿不出足够的证据,最终只能凭借口供来定犯人的罪,那么屈打成招的可能性便很大。屈打成招或许是一个最快结案的招数,但绝大多数情况下,屈打后的成招,都并非真相本身。
在江广看来,一个案子要么不审不查,既然审了查了,就该对真相负责。
以前在大行王朝,大行王朝的律法认为,犯人只要有口供,并且画押认罪,此案便结。官员便可以依照口供来认定犯人的罪过,定夺处罚。
江广为大行王朝破了几十年的案子,一直认为,这条律法是不对的。恰恰是律法认同了“口供即真相”的结论,才导致了更多的冤案错案的出现。犯人可以通过口供来欺骗官员,官员也可以通过口供来制造结案。两方面不管是哪种,都背离了真相的原则。
口供当然也重要,但推官还需找到证实犯人口供的证据,这才算完满。就比如徐三交代了他们偷窃了童老七四五千两银子藏在井里,这时候你必须在井里找到那四五千两银子,相互印证,才算完满。
可是他们没有找到四五千两银子,却只找到了两千多两,便不算完满。为了追求完满,就必须查出那剩下的一千多两哪里去了!
一个正确的律法,遵从的破案第一原则应该是证据,而不是口供。
而且这个证据,须得由衙门去找犯人犯罪的证据,而不应该由犯人提供自己“没有犯罪”的证据。这一点尤为重要。
当年在大行王朝做推官断案的时候他这么做,如今来到这云土国,他审案断案还是这么做。
哪怕这个云土国实际上连所谓律法都没有。
但有没有律法是一回事,真相到底如何是另一回事。
不能说没有律法就没有寻找真相的必要了。
江广此刻之所以能想到这些,是因为这个案子还不够完满。
不够完满最重要的还有一点,那就是只有两个人头,却还没有找到一具腔子。
所以,江广不得不去审冯五和林大娘子。
吃完了点心,推门而入,见到了那林大娘子。
江广还是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黑麻和黄斑则一左一右站在他的两侧,像两个门神。
那林大娘子一见江广进来,便蹭一下坐了起来,破口就骂:“怎么现在才审我?呸!还需要审吗?人是我杀的,要杀要剐随你们便!”
江广面无表情,淡淡地只说了一句话:“冯五我们已经抓到了。”
林大娘子顿时一脸煞白,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继而又结结巴巴地道:“你们---你们抓冯五干什么?不--不关他的事---”
江广摆摆手,道:“今天不是来审你的,而是我说,你听着。如果我说的对,你就认了。说的不对,你再说,好不好?”
林大娘子此刻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好久后才沙哑着声音道:“你说嘛!”
“冯五逼你做那仙人跳的生意。”江广道,“所以你平日里就为他物色人选。最近你们的生意不错,是因为皇上下了命令,要从外地拉一些人来城里。赵大将军负责从外地拉人,所以城里的新面孔就多了。城里的旧人都知道你们这档子生意,你们也骗不了了。但是外地人一多,你们生意也就自然好了起来。你平日里在街上专物色一些人选,须是那外地人,看身上穿着还算有两个钱的。你便假扮那暗娼勾搭,等来人上套,进了你的房,上了你的床,那冯五便从暗中跳出抓奸。声称是你的丈夫,一定要把来人身上的钱财讹诈精光才行。冯五有力气,有大刀,来人大多是怕的,只能认栽给钱。那些个少许不怕的,冯五便透露自己是衙门的兵,透露自己与赵将军相识。这种威逼之下,没有人不怕。所以你们总能成功。
那天你在街上又遇到一人,那人很有钱,不是云土国的纸钱,而是有银子,还不是碎银子,是整块的银锭。于是你如法炮制,把他骗到房中,欲要跟他行将好事。这时候冯五按计跳出,讹人钱财。
但没想到那人却不惧冯五,也不怕他手里的刀。反而那人手里也有一把刀,虽不及冯五的刀大,但是也锋利无比。俩人便厮打起来了,那人凶狠无比,一刀伤到了冯五的肚皮。但是冯五却也撑着这个机会,用力抡刀,一下剁下来他的头颅。是也不是?”
林大娘子的脸由煞白慢慢变得苍白,过了半晌,最终才道:“不对!你说的不对!”
“哪里不对?”
“冯五没有逼我做仙人跳的生意,是我自己愿意的。那人也不是冯五杀的,冯五只想吓唬吓唬他,最后是我拿刀杀的!”
江广还是没什么表情,道:“那给你个机会,你详细说说你的事,若能自圆其说没有破绽,我也就不得不信你了。”
林大娘子愣愣地倚在牢房的砖墙上,目光呆呆地看着牢房:“说什么?”
“想到什么说什么。”
“我,十四岁那年,就嫁到了云梦县,现在叫云土国了。”林大娘子还真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一说就说到了十几年前了,“我姓戚,原名叫戚菲。我爹是个农民,却好赌,赌来赌去,欠了东家二十两银子,先是把我娘输了,最后把我也输了。我十四那年,就被我爹输给了东家。我原以为,东家要我,无非是当小,最起码也是个丫鬟,总比跟着我那赌鬼老爹要好。没想到东家并没有这么干,而是转手又把我卖了,卖到了这云梦县,卖给了姓林的。”
黑麻听着不耐烦了:“让你说杀人的事儿,你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干啥?”
“闭嘴!”江广轻声呵斥道,“听她说。”
“那姓林的是做皮毛生意的,有钱,但不是什么好鸟。”林大娘子嘿嘿笑道,“你当他娶我进门是为了娶老婆,根本不是。他有很多生意上的朋友,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有的是卖家,有的是买家,还有些□□上的,做生意用得着。为了做生意,他经常在家里宴请那些人,喝酒玩乐。你当我是什么?我就是被他买来陪这些朋友的,一帮人喝得伶仃大醉,我就要陪他们睡觉。稍有不从,便打便骂,那年我十四岁。”
江广沉吟半晌,又问:“后来那姓林的死了?”
“死了!出门做生意,路上被人劫了货,杀了!”林大娘子突然又哈哈大笑,“要我说杀得好!平日里那些个朋友,有哪个为他出头了?屁!一个也没有。他爹妈死的早,他一心只知道赚钱,没正经娶过媳妇。最后死了偏偏就只剩我一个家人了,所以他赚钱是为谁的?哈哈哈,蠢货,最后倒便宜了我。家里有几百两银子,再后来过了一年,衙门端了那窝麻匪,衙门有了钱,又给我二十两银子的慰问金。”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儿?”江广问。
“十年前,那时候我二十出头。”
江广笑道:“那时候大行王朝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你一个人继承了一个大房子,还有几百两银子,想来活得不错?”
“岂止是不错,简直是神仙日子!”林大娘子冷笑,“我知道街里街坊那帮人背后是怎么说我的,说我不安分,甚至说我卖,是不是?天可怜见,那时候我有那么多银子,哪里会卖?尽是我给人钱了!见着那长得俊俏的秀才、游侠,谁不想亲近亲近呢?人说女子妇道,从父从夫从子,我那赌鬼老爹把我卖了,死鬼男人死了,我又没有娃,我这么一个人,要守什么妇道?再说了,老娘天生长得漂亮,长得媚,男人也愿意跟我亲近,那些个嚼舌根的,都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罢了。说我卖?我那时候的男人都是主动找上门的,那些个嚼舌根的怕是卖也没人买。我不是卖,我是纯粹找乐子而已。长得俊的,我还给人家钱。长得丑的,譬如大人你身后这俩,给多少钱也不可能的。”
“嚣张!”黑麻恨恨地骂道。
“猖狂!”黄斑恶恶地骂道。
江广抿嘴笑,然后又问:“也就是说,你的好日子过了七年。七年后,大行王朝垮台,土匪进城了。”
“土匪不是人,是畜生。”回忆到此处,林大娘子的眼神变了,变得恶狠狠,像是要吃人,“抢了我家银子,家产,一切。还一遍遍轮番糟蹋我,来了一拨又一拨,把我糟蹋了一遍又一遍。”
“那你怎么不去死呢?”黑麻说。
“嘿,我为什么要死?”林大娘子奇道,“被人糟蹋了就寻死?这什么狗屁妇道!我不死,我活着,我活着看见那一个个土匪都死了,死光了,哈哈哈哈,他们都死了,我还活着!”
“那冯五呢?有什么不一样吗?”
“冯五当然不一样!”林大娘子突然叫道,“他不是土匪,他是英雄!他救了我!”
“怎么救的?”
“哼,你们这帮人进了城,不是跟那原先一样?”林大娘子似乎什么也不怕,开口就骂,“一拨拨土匪进城的时候,无非就是抢钱,糟蹋女人。你们进来的时候,不也都干过?”
江广扭头看黑麻黄斑。
黑麻忙说:“我不是,我没有。”
黄斑则道:“我付钱的!”
“一帮男人抢了钱,就进了我家。”林大娘子道,“四五个男人,见我家也没啥东西好抢了,见到我就像狗见了屎,一下子就扑了上来----”
“这什么比喻?”江广皱眉。
“可不是么?我不在乎,我早就是屎了。”林大娘子说,“这种事我从来不反抗,反抗会死,我要活着。我喜欢睁大眼睛看着这些个男人,心想着以前糟蹋我的都死了,你们什么时候死呢?”
“然后是冯五救了你?”
“是,是他救了我。”说到冯五,林大娘子就是一脸的痴迷神色,“他进来后,把那几个兵一脚一个踢开了,骂他们不懂规矩。那几个兵哪里是他的对手,一看他就怂了,纷纷跑了出去。”
听到这里,江广、黑麻和黄斑的神色都变得有些古怪:这女人,怕是对冯五的“规矩”有什么误解。这里的规矩并不是说“不能糟蹋老百姓”的善良,而是“有这种好事应该先让给长官”。
“然后呢?”江广又问。
“然后他给我吃的喝的,还给我衣裳。”
“然后还不是糟蹋了你?”黑麻嗤笑道。
“那不是糟蹋,那是我心甘情愿的!”林大娘子大力申辩道,“这跟糟蹋不一样,这跟当年我跟那些俊秀才游侠一样!”
“屁!”黄斑也笑了,“冯五只是不喜欢粗鲁,喜欢文雅。其实是一样的。”
“不一样!”林大娘子大吼道。
“好了好了好了,不一样,不一样。”江广忙摆手,“往下说,别纠结这个。”
“就是不一样!”林大娘子还在纠结,“冯五给那些个当兵的下了规矩,谁也不准碰我!也给我下了规矩,除了他谁也不给碰!你们知道这叫什么吗?”
“叫什么?”江广问。
“爱情!”
这话让黑麻和黄斑笑得肚子都疼了。
“好了,你的身世,我们都知道了,现在说说仙人跳的事儿吧!”江广道。
“仙人跳没啥好说的。”林大娘子道,“赵将军出了命令,给所有当兵的都降低了军饷,冯五钱就不够用了。是我主动提出来的,帮他挣钱。说是卖,其实就是骗,是诈,那些个男人碰不到我的,每次将将要碰到,冯五就会跳出来制住他们,我们只是为了钱而已。我不是卖!”
“那杀这个人呢?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人太讨厌了!”林大娘子说,“那天,是大清早,街上还没有什么人的时候,冯五带着我准备出门买点吃的。一推开门,就见到他了。烧包得很,走起路来一摇三黄,口袋里的铜钱叮当响。我和冯五便知道这是个有钱人。看起来真不像,穿的破衣烂衫的,居然身上有铜板,后来才知道,居然还有银子!”
“你们具体是怎么杀他的?”
“一开始没想杀他,只是诈财而已!”林大娘子说,“就是把他骗进了房,然后他急吼吼地跳上床。冯五便从外面一脚踢开了门,像往常一样,吓唬他,说他糟蹋自己老婆,把身上钱全拿出来,不然叫他好看!”
“然后呢?”
“然后那人太讨厌了!寻常人这时候已经怕了,但是那人居然一点也不怕。不仅不怕,还从怀里拿出了一锭银子,一边笑一边跟我说:原来是仙人跳的勾当啊!小娘子你很漂亮,做仙人跳不就是为了钱嘛!大爷我有的是钱,你别做了,以后就跟着我吧!大爷我有银子,不够还有,无穷无尽的银子。”
江广点头,丝毫不差。
“我当时就骂他,让他干净把钱留下滚蛋!”林大娘子说到此处有点激动,“但是那傻东西居然不滚,还在说,还想要我跟他。冯五便拿了刀了。但是那家伙不怕,他也从兜里掏出一把刀,还说:拿刀我就怕啦?拿刀我也不怕!人我也不是没杀过,昨个儿还杀了一个呢!”
江广笑了:“他并不是在吓唬你们。”
“咦,难道我和冯五便是吓大的吗?”林大娘子不屑一顾,“当时我们就跟他拼了!冯五还不敢下杀手,是我,夺过刀,一刀把他头砍了下来。”
“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