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已是深夜。
因积雪繁多,整片大地都平添了些许亮色。
然而门窗未开,林立的书柜落下成片的阴影,顿时将那一点点亮色完全隔绝。
屋内虽有烛光摇曳,却仍旧显得有些昏暗。
短短三个月的工夫,楚王萧辞明显清瘦不少。
挺着的大肚腩逐渐变得平坦,就连脸颊都不再如从前那般滚圆。
不过即便如此,他瞧着也还是显得满脸横肉。
更因为短期之内突然暴瘦,皮肤不受控制地耷拉下来,眼角也跟着下垂,明明才刚三十出头的年纪,瞧着却比齐王还年长。
也难怪萧墨对他格外不满,越看他越糟心,总觉得他形容丑陋,十分影响萧氏一族的形象。
底下站着的一众下属心中嘀咕,却并不敢表现出分毫。
萧辞眯着眼睛坐了片刻,又过了许久才翻起眼睛:“都不早了,若是没什么要说,与其在此耗着,不如都回去吧。”
“本王这里如今也没你们住的地方。”
“殿下,”见他开口赶人,有人终于忍不住道,“如今您与齐王在朝中分立,看似还算平衡,可他多年经营,到底更胜一筹。”
“何况北边的齐国尚蠢蠢欲动。”
“若哪一日边疆战事突然爆发,他毕竟曾是我大梁的不败战神,到时陛下为保大梁太平,少不得对其格外重用。”
“到时候,殿下又该如何?”
有人做了出头的椽子,后头的人便自然也大胆跟上。
“不是我等瞻前顾后,实在如今行事还是小心为妙,若能争取到其他皇子的支持,那才更是上策。”
“那康亲王,从还是皇子时便一心跟着齐王。”
“瑞亲王原来倒是十分坚定地跟在二皇子身后,可他大约也是被伤透了心,终于幡然醒悟,成了如今独来独往的模样。”
“圣上对他宠爱有加,他身后又天生站着苏氏一族,偏自己还没有与人一争高下的想法。”
“属下等以为,这样的人,实在没必要将其变作敌人。”
“要么,让其变为盟友,要么干脆将他放置一边。”
“否则他无欲无求,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咱们却实在没这个工夫跟他耗,也实在输不起啊!”
萧辞不曾擡头,亦不曾吭声,也不知究竟听没听见。
直至底下众人都有些站不住,他才缓缓轻叹一声:“一点小事,你们何必这般如临大敌?”
“本王并非那些不听劝告之人。”
“你们说的这些,本王心中都清楚,你们也大可放心,在这些事情上本王自有分寸,至于萧玉珏——”
他默默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他这样桀骜不羁无法驯服之人,你们还想着将其变作盟友?本王可不敢做这等好梦。”
“本王是什么货色,本王自己心里清楚,他也清楚。”
“他既瞧不上,便自然不可能真心相交,若你们还想着利用他的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本王倒是劝你们一句。”
“小心哪一日你正在前冲锋陷阵,却被他背后刺上一刀。”
“此人根本做不得盟友,于咱们而言,他就是一大隐患。”
萧辞口中喃喃。
“若本王只是如从前一般默默无名也就罢了,可如今到底被父皇高看一眼,若有这样的机会却不抓住,实在可惜。”
“萧玉珏啊萧玉珏,本王原先不过是暂避锋芒。”
“如今你如日中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可不能再让你挡着本王的路了。”
眼看着下方众人还要再劝,他自言自语两句后到底摆了摆手。
“急什么?本王虽这般说,却没说现在就要如何做。”
“他的确厉害,可也用不着你们这般如临大敌如履薄冰。”
“慢慢来吧,先把眼前的事解决了再说。”
“是!”下方众人听得这话,终于松了口气。
“殿下能这般想就最好了,不是我等如履薄冰,实在是瑞亲王此人邪门,您若不惹他,他就算有很多事心知肚明,也未必就会怎么样。”
“可若是惹了他,却少不得被他揪住不放,这买卖,得不偿失啊。”
几人说着,又换了话题:“如今当务之急,还是要看齐王,不知殿下可有成算?”
未开启话题前,众人全都跟哑巴似的。
萧辞看得不耐,只想让他们赶紧滚蛋。
此刻终于说起正事,自也不会再提什么走不走的话。
他略显臃肿的身子往后一靠,眼睛不由自主地又眯起来:“萧墨?他的事,本王与你们想的倒是有些不同。”
“你们担心他因战事再起被父皇重用,到时此消彼长,本王自然便又矮了一头,但你们可曾想过这重用是如何一个重用法?”
“是让他在朝中手握大权?”萧辞略显讥讽地摇了摇手指。
“不会,父皇为保我大梁太平,定会再派他去往前线,十有八九还会再加上康亲王在旁辅佐。”
“上阵杀敌,你们真当是什么好事?”
下方众人有些茫然地擡头:“这,可这就足够了啊!”
“手握兵权,还有康亲王辅佐,他们二人远在边疆,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届时再大胜归朝,恐怕连圣上都要忌惮三分。”
“到时满朝文武皆将他们当作英雄!”
“若齐王振臂一呼,还愁没有支持和拥护者?”
萧辞闻言,终于缓缓站起身来。
他身上这件夹袄,还是前段时间刚做的,如今穿在身上又显得有些空旷,晃晃悠悠十分没形,也更衬得他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
他自己却并未察觉,只来回踱了两步。
“此话也并未没有道理,不过本王却在想,若是换个角度——”
“他们在外征战,京城之中的成年皇子,是不是就只剩下本王和瑞亲王两个?照你们所言,瑞亲王对争权一事并不在意。”
“那本王便理所当然会成为父皇的左膀右臂。”
“是,他们在外手握兵权的确颇有威胁。”
“可沙场无情,刀剑无眼,谁也无法确定齐国大军如今的实力,处处都是陷阱,日日都是未知。”
萧辞没再往下说。
底下站着的众人却恍然大悟:“殿下所言,倒也不错。”
“何况沙场无情刀剑无眼,在战场上,谁知意外和明天哪一个会先来?即便他们运气真的好,可意外嘛!”
有人笑着,规规矩矩躬身朝萧辞一拜:“如此,还是殿下英明!”
又是一阵轻声细语的交谈。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内渐渐安静下来。
夜半时分,萧辞吹灭了最后一根蜡烛,在内室的床榻上躺好休息。
先前站着的那些人也已不见,但书房的大门却从始自终未曾打开。
萧珩府上猫狗打架的事,原先只有一街之隔的萧墨知晓。
但到了第二日一早,这消息便传到了梁帝耳中。
因要早朝,梁帝只来得及先问了两句,直至处理完朝政再次回到启元殿,他才得以了解详情。
“黑螭卫既有人暗中守着,在此之前可曾发现有何不妥?”
吴尤一身锦袍,干练而利落。
雪后初晴,气温变得更低,他却丝毫不曾受影响,唯有行到外间时才会披上大氅,寻常时连取暖的炭盆都不用。
此刻身在大殿,甚至连外头的罩衫都没穿。
听得梁帝问话,他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回陛下,瑞王府后院新建不久,院墙内外皆种满了常青树。”
“天气渐冷,又下了雪,因此的确有些遮挡视线。”
“我等并不能靠太近,根据当时在现场的黑螭卫所说,那条街人来人往,不少达官贵人平头百姓都会路过。”
“但他们的确未曾见到狗。”
“照理说那狗的身型不小,若是正常的疯狗,恐怕早在未进入院墙之前,面对外头的人就该叫起来了。”
“事实却是,”吴尤冷声道,“外头一直风平浪静,甚至院内最开始也没什么异常,直至瑞亲王带着人出现,那狗才突然蹿了出来。”
“臣已派人去暗中察探,那么大一只狗,不可能凭空出现。”
梁帝盘着珠串的手渐渐停下。
“一年前,有只黑猫也曾神出鬼没,不仅闹得宫中不安,还险些伤了珩儿性命。”
他说罢,擡起头来:“这件事,命人秘密去查,不要闹出太大动静,省得打草惊蛇。”
“另外,再派些高手去瑞王府外暗中守着。”
“若对方还有后招,则可一网打尽。”
“若后续并未再有任何异常,那此番之事便只是试探,你们查出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轻易放过,亦不要声张,务必及时来报。”
吴尤朗声应是,很快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张宝全默默地着人给梁帝上了壶热茶,见他擡手接过,尚未开口就听到帝王略显疲惫地叹息一声。
“年轻时,总担心子嗣艰难,我大梁难以为续。”
“如今才知,皇子太多也有皇子太多的难处。”
“再想来,”梁帝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若非贵妃当年一句话提醒,恐怕珩儿之后还会有更多皇子。”
“皇子成年,有时他便不再是他自己。”
“他的母妃,他的外家,与外家交好的大臣,甚至包括他自己,总会一步步逼迫,又或者诱惑着他们去往某个根本无法控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