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歆撇了撇嘴,完全不想讨论什么睡衣的话题,而是一针见血地点出了问题:“陆煦,你为什么不抱着我睡了?”他的沉默像是巩固了她之前猜到的那个答案似的。于是,小姑娘便擡起头灼灼地盯着他,下定决心似地问道:“你真的出轨了吗?”
陆煦有点无语,只能先摇了摇头,但面对着方歆等待着他坦诚的眼睛,却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心里那些格外促狭的念头拿出来讲,只能模模糊糊道:“抱着你我睡不着。”他边说着边暗示性地揉了她两下,果然就把深层次的意思传达到位了。因为方歆红着脸瞪了他一眼:“谁叫你周末还要……借酒消愁!”逗得他笑了起来。
出轨的问题迎刃而解,其他的事情对小姑娘来说好像就没什么大不了了。方歆舒了口气,格外轻描淡写地:“陆煦,如果是因为工作的问题,我们就搬家吧。”
意料之中关于“搬家”话题的讨论,陆煦其实做好了这方面的预期。因为把房子租在这里是基于他在Quant工作时年薪的最优解,而现在家庭的收益曲线直愣愣地向左下方跌去。经济学101的内容,谁都知道该怎么选。
可他不知道,或者说想要装作不知道:“小方,我不搬。”
他承诺过要给她一个家,她坚定地相信了。而且这里是她喜欢的地方,是她心目中“家”的样子,没道理因为他的无能而放弃。陆煦把自己的逻辑顺了一遍,又下定决心道:“我一定能找到工作的,找到和Quant一样的工作。”
这步入社会大半年的小姑娘没有之前好骗了,方歆直接戳破了他的谎言,替他认清形势放弃幻想:“别说傻话了,你不是应届生,又只有半年的工作经验。”
陆煦被噎了一下,虽然他那天和詹华榆也讨论过这个问题,但被女友直白地提了不信任案还是格外窘迫。方歆大概看出他僵住,所以一边抓着他的手指头玩一边缓和了一下语气:“哎呀,没关系啦,其实我们这样也很好。只要在一起,随便在哪里都很好。”
随便在哪里都很好。这大概是昭示着同甘苦共患难的深情告白,但是陆煦却并不怎么感动,他只是自嘲:原来现在方歆对他的预期已经低成这样了吗?
这样想着,他的声音不禁冷了起来:“小方,我不值得你去向下兼容。”
半年前,为了把房子租在这里,他们就把话给说开了。
方歆说,她想在C城活得光鲜亮丽,每个人都会这么想。甚至他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因为目前的经济条件制约所以不敢承认罢了。她还说,他可以一辈子当个无欲无求的伪君子,她懒得拆穿。但他没资格指责她的追求,也同样没资格因为给不了她这些,而去贬低这些很正常的欲望和野心。
相处了4年以来,这是陆煦第一次被方歆辩得哑口无言。后来他每次在Quant装不下去的时候,都要把这段话反复地过上几遍,来提醒自己,他其实也是个为物质奔波的俗人,没有资格去玩什么视金钱为粪土。
不过,大概和他沽名钓誉相比,方歆更讨厌他这种没自信的样子。所以听他说起这种丧气话,她擡起头莫名其妙地扫了他一眼,声音也急躁了起来:“什么向上向下兼不兼容的?我只是不想你压力那么大,你不要钻牛角尖。”
好心好意地劝他想开点却适得其反,小姑娘越想越生气,直接从他怀里跳了出来,又把杯子塞给他,完全不愿意惯着他这伤春悲秋的臭毛病:“喝喝喝,爱睡得着觉睡不着觉!懒得管你。”然后就怒气冲冲地走进了卧室,直截了当地把门关上了。
陆煦叹了口气,重新把酒杯放到了茶几上。今晚好像不用喝酒就成功被扫地出门了,他相信之后他会每天“进步一点点”。总有一天,他大概也会成为烟味儿和酒精这种会影响方歆生活质量的东西,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这曾经坚定地来选他的小姑娘头也不回地离他而去,就像当年的母亲。
为了尽量延缓这个时刻的到来,陆煦决定采取一些“距离产生美”的紧急措施。而且母亲去世了,他说什么都得回去祭拜。所以,他老老实实地和女友打了个行程报备,决定回Y省待几天。方歆没表示异议,甚至还鼓励他好好散散心。只是小姑娘很强硬地帮他买好了回程的票,掩耳盗铃的样子像是生怕他没发现她打算给他过生日似的,让陆煦有点哭笑不得。
10月末的C城已经步入秋天,可是章顺却仿佛还在仲夏。
站在家乡的土地上被暖融融的阳光晒着,陆煦一直浮在云端的那颗七上八下的心瞬间踏实了下来,好像又恢复了过去那头脑清醒、能够条理清晰规划出一周行程的样子——虽然他这行程也只是去见见他散落在Y省各处的同学朋友。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陆煦总觉得父亲比春节那会儿老了几岁,而且好像忽然对其他事情失去了兴趣,每天心无旁骛地就是他的病人、手术和各种讲座。他都在家当了3天的米虫,父亲仿佛才注意到他这号人物似的问道:“在C城的工作不要紧吗?”
陆煦点了点头,诚实道:“嗯,辞掉了。”他说完其实还有点心虚,所以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用余光扫了一眼父亲的表情。
但父亲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一副“知道了”的样子。
其实陆煦不太懂。他最近为了给自己脱敏,几乎对遇到的每个朋友都会坦然自己辞职的事情。朋友们的反应比较类似,连詹华榆都惊掉了下巴似的问他:“你……真舍得啊,天价薪酬都还没领到吧?”但只有两个人的反应例外——方歆和父亲。因为实际上,他们没什么反应。但如果一定要仔细观察的话,他们像是对他辞职这件事松了口气的样子。
为了从父亲脸上欣赏到大吃一惊然后对他失望透顶的样子,陆煦又火上浇油似地补充道:“所以,我想再从您这里拿点钱付房租。”
但显然,父亲对他的预期也不怎么高,竟然很随意地挥了挥手:“卡的位置和密码你都知道,要转多少你自己看,别委屈了自己。”
陆煦有点无奈,确信不能从父亲脸上看到什么异常表情了:“爸,我和您开玩笑呢。工作辞了可以再找,您别担心。”
大概他过于直白地说出来父亲的心事让这不茍言笑的老医生不好意思了,父亲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老生常谈了起来:“我担心你什么?说做什么偏不做什么,路给你铺好了你不走,现在头破血流地又要跑回来和我哭穷……”
父亲在损他这方面格外有一套,况且这不满从他高中文理分科开始就初见端倪,高考、选专业、找工作……他的每一次选择都跳在了父亲意想不到的位置,所以陆煦每次听父亲的指责都宛如看到了一个新的区块链,让他有点头痛。
还好,很快就有电话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陆煦连忙擡了个手示意批判暂停,然后便跑去阳台接起这个朋友的电话。看到来电显示他就知道,是他要的答案出现了。
“陆煦,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和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戚烨霖还是喜欢故弄玄虚,只是他说完才意识到这话题不适合玩笑,所以没再让他做出什么“先听哪一个”的选择,而是依次给出了答案:“我找到了你母亲的墓地,地址已经传给你了,你随时过来。”
好消息听完了,那么接下来是坏消息:“秦家人没什么要叮嘱的,如果有的话,大概就是希望你不要一时冲动地把隔壁秦栋的坟刨了。毕竟他是那起车祸的驾驶员。”
“秦栋……”陆煦嘟囔了一声,算是第一次知道了“秦叔叔”的真名,却是在这样的语境下,“原来他也……”
电话那头没理他的感叹,只是很快说起了第三个消息。“而且,他们应该还挺希望你来的。”戚烨霖的声音罕见的严肃,很快揭晓了附加题的谜面和答案,“因为他们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做秦羽的监护人,应该算是你的妹妹。”
“妹妹?”陆煦下意识地重复了一下这个更加陌生的称呼,却仿佛一瞬间被醍醐灌顶。这些年他执着要问母亲的事情,猝不及防地就有了答案。
“所以,要来多管闲事吗?”戚烨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讽刺,大概已经在这几天帮他联系遗属的过程中体尝到了一点人情冷暖。不过,他大概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发问有种站在道德制高点的意味,所以连忙又补充道:“你不来也没关系,我们这边也在给小姑娘联系福利机构。而且她已经12岁了,可以自理的话,或许也能办个社区监护,我多关注点儿就是了。”
十二岁,十二年。连时间都这么恰到好处。陆煦冷哼了一声,无话可说。
戚烨霖大概从他这一言不发的情绪里得到了答案,给了他个台阶:“陆煦,你当我没说过后面的事吧。”
说实话,陆煦也很想装作自己没听到。因为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忽然想轻飘飘地对朋友说上句:“嗯,我现在自身难保,没办法去顾忌什么妹妹”——这一方面的确是事实,另一方面,也出于一点点对母亲的怨怼。但是,他忍住了这阵冲动,就像方歆曾经评价他的那样,很伪善地答道:“烨霖,你给我点时间,我安排一下。”
电话被挂断了许久,陆煦却始终保持着举着手机的姿势盯着远方发呆,直到胳膊酸痛难忍,他才缓缓把胳膊放了下来。
所以,他当年察觉到的事情就是真相,他不用再补全什么“其实”来为母亲开脱了。捉迷藏游戏谁输谁赢都不重要,因为没有什么“其实妈妈也不想和你分开”或者是“其实妈妈也爱你”,只有母亲先是选择了这个叫秦栋的男人然后放弃了父亲,又是选择了这个叫秦羽的孩子然后放弃了他。
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可以辩驳的余地。
“peoplefacetrade-off(人们面临利弊权衡)。”这是陆煦刚上大学时翻开微观经济学课本读到的第一句话。稀缺的资源和无限的欲望是经济学大厦的根基,所以人们永远都要通过理性计算在A与B之间做出最优的选择,没那么多随心所欲。
从那一刻开始,陆煦确信自己永远也无法喜欢上经济学。因为他从头到尾都是那个被放弃的选项B。而且,作为一个不甘心的选项B,他总觉得应该存在一些时刻,是要根据人本心的善与恶来行动的,无关什么经济计算。
比如,快一个月前,他冲动辞职的那一刻;再比如,现在。
所以,他在“安排”了一个多星期,征求了所有人的意见之后孤注一掷地坐上了通往岚县的火车。因为那里才是他的家。
戚烨霖说秦羽12岁,可陆煦总觉得她又瘦又小,缩在朋友身后怯生生地看着他。戚烨霖指了指他的方向又轻声说了几句话,小朋友才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然后蹒跚而来,但是却只停在了安全距离便不肯再上前一步,擡着头反复打量了他几眼,好像小动物在确认气味。
在同小朋友对视的瞬间,陆煦感觉自己好像在照镜子。和他形状相似的眼睛里有很深的悲伤,有一点点困惑和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安——一种找不到自己是谁,甚至连明天在哪里都不知道的不安。他这一个月都是这么过来的,看上去小朋友也是如此。
心脏剧烈地抽动了几下,陆煦微微蹲下身子尽量扯出了一个微笑:“秦羽你好,我叫陆煦,是妈妈的孩子,你的哥哥。”
大概他刚刚提到了妈妈,戳到了她的伤心事,小朋友的鼻子皱了起来,眼睛也有点湿润。陆煦又把身子蹲得更低,伸出手擦了擦她眼角的泪水:“不哭,哥哥之前有点迷路,现在你能带我回家吗?”
他从来没有和同自己年龄差距如此大的小朋友讲话,不知道是不是遣词造句过于幼稚还是怎么样,小朋友的表情有点怪,警惕地转过头像是在询问戚烨霖的意见,被点了头之后才从兜里掏出了钥匙,然后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愿意带路。
不算很远的路,小朋友却始终沉默着没有话讲,陆煦跟在她身后,看着越发熟悉的景色却有点百感交集。
原来,母亲没有搬家,十二年来,这扇不会为他打开的门背后是他们温馨和睦的一家人,不会有一个月才能回家3天的父亲,不会有因为孤单而以泪洗面的母亲,不会有看到了却装没看到、想问却问不出口、什么也做不了只知道自己默默赌气的儿子……
秦羽打开了房门,率先走了进去打开了灯。看陆煦站在屋外没动,倒也没有着急或者不高兴,只是冷冷地盯着他,搭上了第一句话:“要进来吗?”像是对他的邀请,也像是早就知道他不会进来的一个反诘。
陆煦站在和十二年前同样的位置,望着屋内的陈设。恍惚中,感觉这里还是之前离开家时的样子,而且这景象好像忽然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关于母亲的那欲言又止的“其实……”,一切都在父母离婚那天的夏夜便有迹可循。
之前,母亲在把他当做大人一样沟通这件事的时候就说过:“宝贝,其实爸爸很爱很爱我们,所以不想用爱绑住我们。”同时,母亲也说过:“而且,抱歉,虽然妈妈也很爱很爱你。但是妈妈不想用这份爱来绑住自己。”
所以,陆煦从小就知道,爱是这世界上最可遇而不可求的珍宝,但也是偶尔会沉重地压着人喘不过气来的大山,是会束手束脚的绳索。而当这个时候,这以“爱”为名的“其实”没那么重要。
所以,“就这样,一直生妈妈的气好了。”
就这样,明知道妈妈就在原地没动,推开那扇门就能扑入一个带着点薄荷香气的怀抱,但是不要犹豫,不要被什么牵绊,要一直一直往前走。
就这样,长成像爸爸一样厉害的大人,然后坦然地接受妈妈的离开,接受任何一个所爱之人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因为每个人都要走自己的路。
但是要记得,你虽然孑然一身但却并非茕茕孑立。
妈妈永远都会在这里,在你知道的地方注视着你长大。
因为,爱是永远都不会随着距离而离开的东西……
陆煦望了望天花板,长长地舒了口气,右手不自觉地从兜里掏出了手机。
“秦羽,你稍微等我一会儿,哥哥需要先去外面打个电话。”
他早就该做这件事,从Quant辞职的那天起他就明白,随之一起被放弃掉的还有什么。他不该把方歆当做自己的退路,因为那敢爱敢恨的小姑娘没有他也会做得很好。就像这十二年来的母亲一样,在自己喜欢的生活中,活得舒心惬意。
“陆煦哥哥还会回来吗?”秦羽伶牙俐齿地反问道,像是装着毫不在意但是声音中却莫名多了点不舍。
“以后,就叫我哥哥吧。”陆煦揉了揉小朋友软软的头发,先是纠正了称呼,然后又有点幼稚地哄道,“你闭上眼睛数100个数,再睁开眼睛哥哥就回来了。”
这通电话比他想象中要短,不到1分钟,陆煦便平静地把他的退路斩断了,然后重新上了楼。
看样子,这小朋友完全没有听他的鬼话做什么闭着眼数数的幼稚行为,刚刚一直扒着门框眼巴巴地盯着楼梯口的方向。声控灯一盏盏亮起,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他的身影刚刚出现,小朋友便激动地大喊着“哥哥”,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向他扑了过来。
在那片寂寥的心田上,他刚刚狠着心把最后一片玫瑰花铲掉了,可是不知道从哪里又冒出来了一朵小雏菊,骄傲地迎着风成长着。
陆煦调整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蹲下身承受住了妹妹的拥抱,又站起来抱着她转了个圈,故意捏了下嗓子开了句玩笑:“我的小姑娘数都数完好几轮哥哥才出现,哥哥真是大坏蛋,对不对?”
他还是学不会怎么去哄这个年龄差10岁的妹妹,不过之后他可有的学呢。
他抱着小姑娘踏进了房门:他儿时的家,他现在的新世界。
“陆羽,我们一起长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