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衣临晓薄【番外2】
长假过后,C城总会在午夜下上几场大雨,悄无声息地完成入秋。
每到这个时候,陆煦都会被吵醒。只是罪魁祸首不是那细细密密的雨声,而是某些一丁点儿冷都受不了的娇气小姑娘。
方歆贪凉又怕冷。陆煦完全不能理解这两种矛盾特质是怎么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的,但是无论如何,他次次都是受害者。因为她总是一边完全不听劝阻地要穿夏季睡衣入睡,一边又会在寒气袭来的时候自发缩成一团往他怀里挤,甚至还会大大咧咧地把已经冷掉的脚放在他腿上,一副要把他当暖宝宝用而且完全不顾他死活的样子。
陆煦在心里叹了口气,先是把她的脚放在一个更加安全的地方,然后探过身去帮她把被子掖了掖,这才恋恋不舍地退开了一点点距离。只是一分钟后,这小姑娘就卷土重来,甚至还给自己已经有点变冷的手找了个暖和但又危险的地方。
位置找得这么准,陆煦确信有些人是在装睡,所以他也不用压抑自己的什么企图了,长臂一伸把这温软香甜揽在怀里,低声笑她:“反悔了?”有些人睡前才刚刚抱怨过他最近的频率问题,现在看来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事实证明,方歆不想点灯也不想放火,她只想睡觉。所以被他越发得寸进尺的动作吵醒了之后就很不愿意配合地边推着他的脸躲着他的吻,边迷迷糊糊地抱怨着:“陆煦,你大半夜的发什么疯啊……明天还要上班呀……”
恰到好处的上班提醒勉强唤回了陆煦的理智,他只能浅尝撤止地亲了亲怀里的人,妥协道:“嗯,等周末。”说完,他便又翻到了另外一侧,让自己保持能够冷静入睡的状态。
但是小姑娘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竟然又蹭着贴了过来:“陆煦,我冷。我要你抱着我睡。”似乎已经预料到每次抱着睡会演变成什么结局,她又义正言辞地补充道:“就抱着睡觉,其他的不要。”
陆煦十分无奈,但又明白这个时刻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所以只能自投罗网地调整了一下哄睡姿势,既能给小姑娘提供一个温暖舒适的睡眠环境,又能尽量减少对自己的反噬。
正用着那些恼人的工作来催眠,他却忽然听到耳边再次传来了那个软乎乎的声音,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陆煦,如果在Quant很辛苦的话就跳槽吧。我听别人说基金经理精神压力很大的,我不想你睡不着觉。”
陆煦心里一暖,忍不住想笑。小恶魔折腾了他半天现在终于知道他睡不着觉很辛苦了?只是这原因找的不太准确,工作上所有的辛苦加起来,都没有今晚这只让看不让吃的意志力训练辛苦。
“没事,不累。”陆煦又轻轻地拍了她两下,开了个玩笑,“近期我最大的压力来源,就是小方老师的工作日限行令。”
方歆大概是困极了,既不想和他做文字游戏,也不想回应他这个黄色笑话,所以没再搭理他,很快就又沉沉地睡了过去,于是这漫漫长夜里便只剩下了他一个孤独的“柳下惠”。
陆煦时常会感叹这样的夜晚太长,可是那天之后,却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盼不来这样好的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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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声响起的时候,身边的同事正手忙脚乱地处理着一个账户爆仓。
陆煦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半年,几乎每天都是在这种鸡飞狗跳的环境中工作,现在已经能够任尔东西南北风了。
外资私募进驻国内市场最大的困境就是应对变幻莫测的监管条件,所以Quant在华尔街的那套在C城完全玩不转。投资者的临时大额流动性需求可能会导致交易保证金降低到监管机构的预警线。这事无论怎么分析都不值得这么紧张兮兮,但是监管机构的警告函+约谈走上一遭之后,上到投资总监下到基金经理,全都要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
陆煦之前在公募基金实习的时候就曾经领略过更加严格的监管政策,跟着带教走过一次全套平仓流程之后也就没那么慌了。更何况,他在Quant他管理的基金从来没有那么高得吓人的收益率,这就导致他总可以在这种关键时刻扮演“救火队员”。
作为一个资历尚浅的新人,陆煦每次都不得不同意前辈们的借仓要求,但是当仓位线达到自己的安全基准之下时他还是有点不乐意,觉得这是对自己客户的不负责任。所以,这阵铃声及时地拯救了他,陆煦立刻装作接到了大客户电话一样殷勤地站起身,大步走出了办公区。
来电显示是父亲,让陆煦有点奇怪。
他们父子俩都不是喜欢讲电话的人,类似于“寒潮来袭,加衣服。”和“流感高发季节,少聚集多通风”这种话,短信沟通就够了。而且,半个月前的中秋节,他们才通了个时长30s的电话互致问候,询问假期计划。所以陆煦猜不到父亲忽然打电话来要说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电话会出现在工作时间,甚至接起来之后都险些忘了称呼和寒暄。
但这果然是一通不需要任何寒暄的电话,父亲开门见山,言简意赅:“你妈出了车祸,在我们医院动手术。”
陆煦有点发愣,因为有某个称呼过于陌生了,陌生得让他几度怀疑是否听错,所以只是傻乎乎地重复了一遍:“妈妈?”
“嗯,妈妈。”父亲的声音有了些微的颤抖,像也是在说服自己似的,“情况不太好,现在在抢救,你尽快赶回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中的香烟忽然顺着消防楼梯的缝隙从28楼自由落体到了一楼。陆煦徒劳地看着视线中那个模糊的黑点,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攥紧了电话,想要听听这通电话是否还有什么转机。但是,四周忽然全都变成了“嗡嗡”的耳鸣声,除此之外,安静地让人心慌。
自从10岁那年被送到父亲身边上学,陆煦就再没有听到关于母亲的任何消息,大概这是他们父子俩之间的默契,但父亲不知道,这其实也是他们母子俩的约定。
“下次再见面,妈妈希望你要长成像爸爸一样厉害的人哦。”
那时的母亲半蹲下身子,抚平了他的衣领,笑眯眯地要和他拉钩。
但陆煦并不想伸手。他不知道父亲在别的方面是怎样的厉害,但是父亲在这个家里却从来没有如愿以偿,就连离开的前一天晚上都在抱着母亲的脖子闷声痛哭。小小的他把这个2年前的夏夜记得清清楚楚,所以,他不想成为父亲一样的人,不想成为一个连去和留都无法随心所欲的人。
可是陆煦清楚,他得和母亲拉钩。因为他在刚刚的捉迷藏游戏中输掉了,而母亲要他答应她一个条件,他得做个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男子汉。
而且,拉完勾之后他也要走了,他同样没办法随心所欲。
所以最终,陆煦还是紧抿着嘴唇,慢慢伸出小拇指勾住了母亲微凉的指关节。
拉钩要拉勾3秒以上才算作数。陆煦茫然地盯着两根静止相交的手指,头脑里乱糟糟的。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时候,却猛地被母亲扯进了怀里。
城锦的夏天很热,母亲的怀抱却带着一点凉意——或许是因为母亲身上有薄荷的味道,或许是因为要入秋了,也或许这只是他的错觉。
“宝贝,你其实早就发现妈妈躲在哪里了吧?”母亲温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像是带着一丝自嘲,“找了那么多地方,都不肯推开房间门来找妈妈,是生妈妈的气了吧?”
陆煦摇了摇头,毛茸茸的头发蹭在母亲的衬衫上发出了倔强的声音,果然就被轻易地识破了伪装。因为下一秒,他听到母亲轻轻叹了口气,意味不明道:“父子俩都是这个脾气,真让人放心不下。”
母亲感叹完便没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抱着他,一遍又一遍地抚着他的后脑勺。小男子汉的铜墙铁壁即将坍塌,陆煦差一点便忍不住要问了。甚至,他已经把手放在了母亲的小腹上,张开了嘴巴,组织好了语言。
但最终,他还是没来得及发出什么声音,母亲便先把他放开了,再次抚了抚他被拥抱弄皱的衣领子像是想要解释什么:“其实……”但说到一半却停顿了,接着便话锋一转,格外坦然:“算了,没关系,就这样一直生妈妈的气好了。”
陆煦很期待母亲的这个转折,但是母亲却只是帮他把书包背上,然后把他推到了门外向他招了招手:“走吧,你爸爸就在楼下等你。妈妈很累了,不送你了。”甚至还没等他走便残忍地把门关上了。
于是,陆煦茫然地盯着这扇熟悉的门站了一会儿,意识到它永远不可能再为他打开的之后,才背着这个格外沉的包,慢吞吞地从6楼走到了1楼,再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就这样到今天,已经十二年了。
这些年来,陆煦几次尝试着复盘那天的事情,甚至很想去问一问母亲,到底“其实”是指什么,可是他却一直懦弱地没问。就像那捉迷藏游戏一样,他明知道一推开那扇门就可以结束游戏,但是却固执地装作不知道,好像这样就可以晚一点和母亲分开,晚一点知道答案。
可现在,如果再不问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样想着,陆煦推开消防门,目不斜视地走进领导的办公室。
Quant在监管机构面前畏首畏尾,但是治他一个妄想休假的基金经理绰绰有余。所以“尽快赶回去”没有陆煦想象中那么容易。毫无人情味的领导不但拖拖拉拉地不批假期,甚至还要分享他的客户。后来,陆煦强忍着不快,说已经把客户的事情安排妥当,领导轻飘飘地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母亲和死神抗争了3天时间,陆煦就执着地和自己的领导抗争了3天,事情已经从一场请假变成了某种服从性测试。陆煦知道自己从入职以来的种种所做作为早就惹得领导不快,互相都不认可对方的投资理念,到头来便只剩下了权势之争。而今天对方逮住了机会,正好搓搓他的锐气。
陆煦尝试了所有的办法,但是却始终压着最后一招没用。直到他得到了父亲的消息:“你不用回来了,秦家人把遗体领走了。”像是得到了某种信号,然后便没有犹豫地再次走向了领导的办公室,迎着对方满脸的不耐烦,把辞职信敲在了那人的桌子上,终于收获了自由。
毫无意义的事情做了大半年,最后用一场毫无意义的辞职来收尾,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善始善终”。陆煦这样自嘲着,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在同事们瞠目结舌的目光下,潇洒地离开了办公区。
消息提示音让他短暂地从某种报复的快感中回过神来。
是方歆十分无厘头地问他:“你忘记带钥匙了?”
陆煦有点懵,结合了一下上下文才恍如隔世地想起,小姑娘大概是回复刚刚他那条同样无厘头的:“抱歉小方,临时出了点事情,我要回一趟家。”只是她显然把他的“回家”理解成了他们俩的小家,所以像是不懂为什么他平平常常地回个家要对她抱歉。
但是,他的确要对她说声抱歉。因为他刚刚意识到,他好像从来都没有把这里当做是家。
他们租住在市中心的高层公寓,每晚拉窗帘的时候,眼前都是灯火憧憧的C城夜景:灯红酒绿的招牌,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马路和西装革履行色匆匆的人潮。陆煦在这里4年,从来没有喜欢过这座被过度包装的城市。现在,他站在这富丽堂皇的写字楼入口,更是感觉刺骨的穿堂风侵入骨髓,冷得他一个激灵。
无尽地疲惫忽然涌了上来,耳鸣声再次响起,吵得他头痛欲裂,几度干呕。陆煦匆匆返回洗手间,终于痛痛快快地把胃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漱口的时候,他看到镜子里是一张疲惫不堪、毫无斗志、宛如行尸走肉般的脸,陌生得让他害怕。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自己之前的花言巧语:“小方,我们一定会有一个家,一个经过多少年都不会褪色的幸福,相信我好吗?”现在想想,实在宛如诈骗犯。或许,求婚那天特意沿着方歆的审美点收拾了一下仪容仪表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因为今天这张脸实在是毫无说服力。
这样想着,他便装都不想装下去了,直接毫无新意地用同样的信息给方歆设置了每晚的定时发送:“小方,今晚要陪个客户,我不回去了。你到家来个消息,被子盖好不要着凉。”然后便躲在了詹华榆的家里醉生梦死。
从酒精中清醒的时候,陆煦觉得自己有点矛盾。一边希望着方歆永远不要发现自己这幅模样,一边却又留下了各种线索,好像在盼望着她来找到他似的。这套路十分熟悉,陆煦后来才恍然大悟,这大概就是母亲当年送他离开之前的“捉迷藏游戏”beta升级版,他无师自通了。
所以,那个时候的母亲到底是希望他走向她那早就准备好的答案,还是永远也不想被他找到?——这个又困扰了他几天的问题大概永远不会有标准回答了。但是当不知道几天过去,房间门重新被打开时,他听到了那个宣告他躲藏失败的声音,心脏猛地一颤,泪水便汹涌而出。
这个时刻是如此地美妙,以至于陆煦忍不住去想,母亲当年是不是也在期盼着这个时刻?期盼着门被打开,然后听到他天真的声音,替她说出那些她没办法说出口的话。
“妈妈输了,所以妈妈要答应我的条件!我要……”
我要在城锦,我要待在这里,我要和妈妈一起生活……
即使成为不了父亲一样厉害的人,即使要对着那个陌生的叔叔喊上一句爸爸,即使可能要和弟弟妹妹分享妈妈……
即使……即使……即使……
其实,即使什么都没有关系。因为……我不要和妈妈分开,我不要离开自己的家!
可是,当年懦弱的他错过了说出这些话的时机,于是现在就再也没办法说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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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方歆捡回家之后,陆煦开始通过做家务和打扫房间这种力所能及的事情试图让自己的世界恢复秩序,但是他发现这件事没有想象中简单。汤的味道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有些污渍无论再怎么擦拭还是“顽固不化”。他好像只是为了让自己保持着在劳动的状态,试图减缓一下把家庭经济重担全都压到女朋友身上的罪恶感。
方歆那一阵子格外忙,甚至每天心力交瘁地加完班回来还要照顾他情绪似的陪他演上一段,主题包括但不限于“这个汤是不是要熬很久呀,味道很正诶!”和“你竟然又擦了一遍浴缸吗!和新买的一样呢!”宛如那种没话找话的领导,所以他的罪恶感并没有因此减轻。
陆煦经常会去照一下镜子,看看自己的脸还是不是当初那个值得信赖的“诈骗犯”,然后尽力地去摆出一个做作的笑容,再把香水喷得很浓,尽力让自己恢复成小姑娘喜欢的那种精英形象。
后来,病入膏肓的他甚至都不想睡在床上。做好了被褥换季的工作后,就更是依靠着睡前装腔作势的一杯酒,然后顺理成章地被轰出卧室——方歆对味道很敏感,睡觉前会把自己洗的香喷喷的,再点上一阵香薰灯让整个卧室都充斥着她喜欢的那种柠檬和柚子的味道。而她的沐浴熏香礼成之后,任何烟味儿和酒味儿都禁止入内。
不过,她大概察觉到了他这反常到骨子里的样子,于是在霜降那天,趁他还没来得及喝下那琥珀色的液体,便抢过了他手中的酒杯放在了茶几上,然后扒着他的肩膀坐到了他怀里,可怜巴巴地缩成了一团:“陆煦,你不要喝酒了。你不在……被子会冷。”
有点好笑的理由。陆煦拽了拽小姑娘的薄款睡衣,做了个友善提醒:“我昨天把厚衣服从整理箱里取出来了,没看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