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阿芸x魏琛(二)
百日一过,两道封赏的旨意便送来了阿芸府上。
一道是追封已故临江侯秦朔安为临江王,加赠上柱国;而另一道却是以褒奖功臣、抚恤遗孤为由,破格封阿芸为长宁郡主,赏食邑千户,禄八百石,且允准她开临江侯旧邸,入府居住。
原本若按阿芸的身份,她只能算得上外戚,而非宗室,是封不得郡主的。即便秦朔安被追封郡王,她亦只能受封县主,此番却被破格封为郡主,显然就是明德帝的私心了。
而就在同一日,魏琛被擢为五品都察院经历司经历,远在仪封的林殊亦收到了调令,升为正四品东都府丞。若说魏琛的升迁是在意料之中,稀松平常,那林殊一跨三品则不可谓不震惊朝野。
那些年轻的官员不知林殊是何人,一时之间俱是一头雾水,可那些上了年纪、有资历的老臣却对林殊此次擢升的缘由心知肚明。
当年林老太师的这个幼子亦是京中声名远播的人物,年仅二十一岁考中进士,人品相貌与才学皆是年青一辈的翘楚,又出生在林家这样世代书香的仕宦人家,前路可谓是一片坦途。
但没想到后来秦家出事,人人避之不及之事,却唯独他一人一意孤行地为临江侯上书陈情,触怒先帝,以至于被一贬再贬,从刑部郎中贬为一个小小知县,自此再未听得他的音讯。
彼时京中笑他不自量力之人有之,说他不懂审时度势之人有之,叹他年少气盛、不知所谓之人亦有之,然而如今再看,林殊反倒成了当年唯一一个做对了、亦选对了的人。
阿芸近日十分高兴,倒不是高兴自己得了个郡主的封号,而是高兴为了替秦家复仇而一直以来都不得不委屈地窝在仪封那个小地方、才华被埋没已久的林殊和在仪封一直过得有些憋屈的林夫人如今终于可以回京了。
且她先前曾与林夫人去了一封信,劳烦她带着二老一同入京。此番一同来的还有魏宗和李氏一家,只是他们来却只是为着来参加她与魏琛补办的这场成婚礼,并非是要在东都住下来。李氏说她不舍得轻易便将仪封的生意撂了,要待寻着个靠得住的人照管仪封的那几家铺子和酒楼,才能放心到东都来。
说起成婚礼的事,原本阿芸以为二老对她与魏琛要再成一次婚的事会有些异议,毕竟按着传统的说法成两次婚会“喜冲喜”,反倒对新人不好,可没想到的是,周氏竟十分赞成。甚至还专门托林夫人命人捎信来,让他们快些准备,待他们一到东都便立马选一个良辰吉日将婚事办起来。
阿芸略一琢磨便明白了周氏为何会并不反对。
大约是因着当初她嫁到魏家那日,说是与魏琛成婚,可整个魏家除了两支喜烛、几张喜字便再没旁的,甚至连魏琛这个新郎都不在,根本算不上一个像样的成婚,想来周氏是觉得亏欠了她吧。
周氏与魏老爹来东都之后不久,阿芸便和姜冲一起搬回了秦家的旧宅,至于魏琛,则仍同二老和魏延一家住在明德帝赏赐下来的宅邸里,待成婚礼办过之后再搬来。
周氏刚来东都时得知他们二人如今有两处宅院、又听说了秦家的旧事和近日东都发生的这一番改天换地的大事后,当即便同阿芸说如今再让她一同挤在明德帝赐给魏琛的这座小宅邸里实在有些委屈了她,亦与她的身份不相称,令她与魏琛带着姜冲一并住到如今已修缮好的宽敞气派秦府去,自己和魏老爹则跟着魏延和赵氏两人一起住在明德帝赐下的宅邸里。
因着魏琛如今官职尚不高的缘故,明德帝虽有心赏赐,却也不能偏爱得太过明显,因此赐给魏琛的那座宅邸虽位置极好,但却并不大,不过是个三进的寻常院落,也就比他们先前住着的那处原先属于林夫人、如今却已被她当作陪嫁之一而赠予阿芸了的宅院略宽敞了些。
阿芸听过后,只觉得不妥,同时亦诧异于周氏竟有这般与“礼法”背道而驰的念头——如今周氏和魏老爹依然健在,魏家兄弟三个若要分户,按律法是要治罪的,而如今周氏这般提议,实则却已与分户无异。倘若不是秦家如今在世人眼中地位特殊,那她与魏琛若真做出此举,必会被人斥为“不孝”。
周氏却说:“这两处宅院本就不是我与你爹的,我们住在陛下赐给老四的宅子里是理所应当,可让老大他们一家亦住进去便是兄弟间的情分了。再者说,长子长媳本就应当奉养父母,我们跟你兄嫂住在一处也是合情合理。况且这两处宅院亦相距不远,若真是记挂了,我跟你爹大可腆着脸去你们那儿住上几日,再或者这府里必定也有你们夫妻俩自己的院子,你们也可回来住上一段时日,不也是一样么?”
这一番话最终成功地将阿芸说服,亦让她瞬间领会了周氏此举的用意。
她这个婆母一直都是个聪明又通透的人,虽然只是乡野出身的村妇,却丝毫不缺乏生活的智慧。从前她对待三个儿子便从不偏颇,不会因魏琛更出众些便将魏延魏宗撇到一边不管不顾。那么如今,她自然也不会因魏琛飞黄腾达便觉得魏琛对两个兄长的帮扶是理所应当。
人见的好东西多了,自然便会生出贪念来。周氏此举,既是为了维护魏延和赵氏,亦是为了维护她与魏琛,但实则却更是为了维护二人的兄弟情谊。
在这一点上,周氏从来都是拎得清的。
腊月十二,是阿芸与魏琛办成婚礼的日子。
这个日子是魏琛亲自定下的,未曾请人卜算,也未听旁人商议,而是近乎不曾思考一般,便将日子定在了这一日。
只因这一日,是阿芸的生辰。
如今已是深冬,近来常常落雪,然而今日连天公都作美,要玉成这桩好事,竟停了一连下了几日的雪,放了晴。
成婚前三日新人本不许见面,阿芸与魏琛虽不是正儿八经第一次成婚的新人,周氏却将此次的成婚礼看得十分郑重,故而亦是如此要求他们的。
原本若依魏琛的性子定然是会不在意这些,偷偷找来的,可坏就坏在阿芸此番是从宫中出嫁。
明德帝以阿芸是秦家唯一血脉,又是他母族仅剩的一人为由,特许了她这份恩典,不但为阿芸备下了丰厚的嫁妆,甚至就连成婚当日所穿的嫁衣、首饰都是命宫中准备的。
如此一来,阿芸这场本意只是简单补办的成婚礼,却一下子人人皆知了。
好在因着明德帝的态度,无人敢议论这对本就早已成婚的夫妻为何忽然又办起了成婚礼。
天色乍明时,外头靛蓝的光亮透过窗间的罅隙漏进来,映照在屋内的铜镜上。
林夫人来叫她梳妆,却被她眼下隐隐的那一片青黑吓了一跳。
但下一刻,她便就带着几分了然地调侃道:“不过分开这三日,你竟就这般不舍得,看这睑黡如此之深,想来昨日定是没睡好吧?我瞧着今日这粉呀,都得多铺上两层喽!”
“姨母”,阿芸脸色微红。
她虽比寻常闺阁女子大方许多,可也架不住长辈如此调侃,依旧是会害羞的。
“好了,姨母不闹你了,这就帮你梳妆。”林夫人收敛了几分笑容唤来了玉桥,眼角眉梢却都带着藏不住的喜色。
片刻后,门扉“吱呀”一声,跟着玉桥一同进来的,还有徐元霜。
她与姜冲天长日久的相处,早就萌生了情谊,又因都并非官身,故而早在一月前,出了一月的国丧期便私下办了酒,不过也只是告知了周围亲近之人。明德帝觉得这样委屈了她,想来日为她与姜冲正儿八经地主婚,可她却以自己与姜冲二人都已年华不再、不想张扬而推拒了。
如今她亦住去了秦府,只每隔三五日进宫为明德帝诊一诊脉,改改方子。昨日本不是她入宫的日子,却也和林夫人一样,为着阿芸的成婚礼又回到宫中住了一晚。
新嫁娘出嫁时,需有母亲和一些亲近的长辈在侧,可秦夫人早已亡故,阿芸亲近的女性长辈仔细算算也只有她们二人,自然都是要来的。
阿芸见徐元霜进来,有些狡黠地笑起来:“霜姨,昨日你来时,阿爹他没躲起来偷偷哭鼻子吧?”
徐元霜听她提及姜冲,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笑意:“你怎的知道他躲起来哭了?”
“自然是因为上次阿爹也是这般”,阿芸“啧啧”一声,“这次我尚且都无需离开家了,他竟还要哭,我可真是太小瞧阿爹了。”
“女儿出嫁,无论经历多少次,为人父母的总还是会觉得心底酸酸的,你也体谅你阿爹些。”徐元霜轻声道。
阿芸闻言,忽然一边用两根青葱般细长的手指摩挲起下颌,一边上下打量了徐元霜一番,看得她一头雾水,甚至心底有些发毛。
良久,阿芸才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向她,故意道:“霜姨,你对我阿爹可真好,我都心生嫉妒了呢。”
徐元霜难得面上一热,她不去看阿芸的眼神,也未作声,当即便转过身去,借着去取嫁衣的由头避开了阿芸调侃的目光。
“你呀,简直就是个小泼皮,如今竟连你霜姨这样的长辈都敢开这般的玩笑了!”林夫人见此,宠溺地在她挺翘的笔尖上一点,话虽是那样说着,可却没有半分要责怪的意思。
足足折腾了近半个时辰,阿芸才在林夫人和徐元霜的帮助下将一身婚服穿戴好。
外头天光乍现,晴蓝如玉,其间缀着点点缃色的云霞,漏出赤金的光亮。
林夫人吹熄了灯烛,窗外照进来的光打在菱花镜上,内里映出一张玉态妍艳的芙蓉面,镜中的女子长颈娥眉、腮凝新荔、朱唇粉面,一头如瀑的青丝被高高挽起,此刻冠以点翠镶珠的凤冠,凤冠两侧精巧的珠结垂挂至肩上,金花宝钿熠熠生辉。
阿芸本是中等身量,甚至勉强算得上高挑,但因骨量纤纤,如今身穿一袭宽大的红衫,反倒显得她有几分娇小玲珑。红色宽袖大衫之上金丝勾线、描龙绣凤,间以小朵玉色银线牡丹点缀其中,两肩的霞帔深青为质,蹙金绣云霞翟纹,边缘处饰以百十颗盈润的珍珠,华贵而不失清雅,越发衬得她肌肤如雪、气骨高华。
她眼神清亮如水,目光流转间顾盼生姿。然而那层薄薄的眼帘掀起向上望去、漆黑的瞳仁被半遮住时,却又浅浅露出几分眼白,透出一点纯稚而无辜的意味,就如此刻林夫人眼中的这般。一瞬间,林夫人的目光似乎有几分恍惚,像是透过她,望向了某个人。
待她醒过神来时,眼眶忽然便染上了红意。
“若是阿姐亦能看到今日便好了……”,一边说着,她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然而不等阿芸反应,她便连忙擡起手来用帕子挡住了脸,撇过头去,不愿叫阿芸看见她此刻的模样。
阿芸微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阿姐”是何人。
一时间,她心中亦莫名涌上一股酸涩。
她与秦朔安夫妇未曾谋面,却阴差阳错地占据了他们女儿的身体,也因此而拥有了如此多真心疼爱她的人。大概是因为从前很少得到,所以她不是一个会深究他人给予的爱和善意究竟缘何而来的人,她只想紧紧抓住自己能抓住的,却因此而对他们更加心存感激。
若有机会,她想见见阿爹口中那个所向披靡、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也想见见姨母口中那个温柔如水、婉然恬静的女子,她定会做一个极孝顺的儿女,关心、爱护、体贴他们二人。可天不遂人愿,这些终究都只是奢望。
“姨母,我……娘她泉下有知,会看见的。今日想必她亦是开心的,您就别再难过了,好不好?”阿芸站起身,轻轻抚上林夫人的脊背,柔声劝道。
良久,林夫人才用帕子揩净脸上的泪痕,转过头来努力露出一副微笑的模样,看得阿芸鼻尖一酸。
她说:“是,阿芸说的对,阿姐今日定是十分开心的。”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林夫人轻轻抚过阿芸的手臂,踱到阿芸先前坐着的圆凳后:“来,姨母来替你梳篦戴冠。”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一声接过一声,林夫人不知不觉又湿了眼眶,持着梳篦的手都有些握不稳了。
直至外头珠帘微动,一个年纪尚小的宫女带着满脸稚气的喜色走进来:“郡主,迎亲的队伍已候在宫门外许久了,魏大人催妆诗都已作了三首了,想来是已等不及了呢。”
“催妆诗?”阿芸闻言,生出几丝兴味,她只知魏琛才学出众,又满腹经略,却还从未见他作过什么诗,“你且说来我听听。”
“奴婢方才出去的时候魏大人才作出第三首”,那小宫女是识字的,她略一思索,便将方才在外头听来的诗句一字不落地念了出来,“是‘晓看霞明上玉腮,冰肌玉骨不需白。且留眉黛深浅处,早教鸾凤下楼来’”。
她话音才落,阿芸便略带几分羞怯地低垂下眉眼,忍不住偷笑起来。
林夫人脸上的悲伤也消褪了几分,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这小猢狲,这是催你呢!催就催吧,还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真是巧言令色!”
说罢,她又看向那小宫女,道:“你去,就跟他说‘且等着吧’。他想娶得我们阿芸,哪有那么容易。”
“是,自然不能”,徐元霜听她说完,亦跟着附和了一声,唇角难得挂着一抹清浅的笑意。
但下一刻她便看向林夫人,说:“只是若再等,怕是就要误了吉时了。”
林夫人一怔,看一眼外面的天色,终于摆摆手,道:“罢了罢了,那便先饶他这一次。倘若他日后胆敢有半点对不住阿芸,且看我怎么收拾他!”
今日素来一片安静肃穆的丽景门外一反常态地热闹起来,迎亲的队伍熙熙攘攘围了宫门一圈,又自排出十多米,同魏琛一起站在宫门前等候的大多都是从前便追随明德帝的那些朝臣,如今与魏琛多少都有些往来。
除却他们,宫门前御道两侧不远处亦站满了前来观礼的百姓。今日阿芸与魏琛的成婚礼,明德帝拿出了十足的与民同乐的架势,特准东都百姓前来观礼,同喜同贺。
而宫门前,众人的最前方竟是身着常服,一脸笑意的明德帝。
郡主出嫁,皇帝出丽景门亲自相送,这是莫大的殊荣和恩宠。为着此事,朝堂上甚至还有过一场唇枪舌战。
两日前,朝中那些食古不化、恪守礼仪规矩的老臣听得明德帝打算亲自为长宁郡主送嫁的消息时纷纷出言反对,却最终被明德帝亲自一个一个地怼了回去,没讨得半分好处。
与那日在朝堂上的疾言厉色不同,今日的明德帝却十分随和且容易亲近,丝毫没有半分帝王的威严,就连方才那三首本是为了为难魏琛而令他作出的催妆诗亦是他的手笔。
明德帝身边,站得离他最近的那人便是魏琛。
从方才魏琛作完三首催妆诗起到现在,站在他身侧的宋既明便一直用满是促狭的目光打量着他,看得魏琛想忽略都难,他有些无奈地转过头来:“你为何一直看我?”
宋既明挑眉轻笑,上前揽过他肩膀,小声道:“哎,我还是头一次听你作方才那种诗呢,从前你不是最不喜那些文人作些写闺阁女子或者拟女子身份代言的诗么?怎的今日却……”
他一脸兴味,却不想魏琛只是瞥他一眼,又一言不发地转过头去。
宋既明讨了个无趣,也不恼,只是摸了摸鼻子,讪讪地道:“真是无趣,也不知阿芸究竟看上你何处了。”
然而,他话音刚落,便听身边一道清越的嗓音传来:“你如今依旧是孤家寡人,不知同心仪的女子成亲的滋味,自然也就无法得知我心境如何变化。”
他语气平平,任谁都听不出是在报复宋既明方才的这句“失言”。
即便是宋既明自己都是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