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2 / 2)

怎么会?父皇怎么会这么对他?他素日明明那么厌恶姬望,成年的皇子里,还有谁能比他更有资格继承大统?可是他为何宁愿将兵符给了姬望那个病秧子,也不愿写下诏书传位于他,这究竟是为何?

幼时他便一直嫉妒六弟能独得父皇的宠爱,明明他总是做得比六弟更好,可是父皇眼中却只看得见他。后来在舅父与母后的苦心谋划之下,先皇后终于死了,父皇的目光也不再停留在六弟的身上,甚至他唆使几个弟弟将他推入湖中,父皇也未曾去看过他一眼。

那时他才真正感受到人生中的第一次快意。

可是父皇为何会忽然改了主意?明明这十几年都是这样的,如今却为何忽然变了?

是因为他逼宫谋反?可是若不如此,待父皇自行醒来,已经得知当年舅父和母后所做的那些事的他,一样要彻底厌弃自己。

他别无他选。

可是,他又究竟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这一切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晋王踉跄着一连后退了数步,他忽然抱头蹲在地上,痛苦地嘶吼:“啊!……父皇,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见他痛苦至此,许皇后眼底亦蒙上一层水雾,她伸出手去,才想要蹲下身来劝慰,太极殿前却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轰响——

那两扇巨幅的朱红大门,被人从外部硬生生撞开了!

许皇后吓得惊叫一声,花容失色。

许钊却一咬牙,上前带着一小部分羽林卫将四人护住,然而很快,前方便倒下了更多的人,他们只得被逼得节节后退。

看着眼前丝毫不占上风的厮杀场面,许国公面色极为难看,却反应极快地对身前一人吩咐道:“去,将陛下和那位孙太医给我请出来!”

如今他们只剩下元丰帝这一个筹码,必须好好利用。

他倒是要看看,这对天家父子一直以来是否真像世人所见的那般,离心离德!

不出片刻,元丰帝便被人一左一右的架了出来,许国公一把抽出身旁一名羽林卫士兵腰间的佩剑,架在了他的脖颈上,扬声道:“陛下此刻在我手中,我看谁还敢轻举妄动?!”

见此,一直坐在马上未有动作的裕王蹙起眉。

下一刻,他擡起手喝令道:“停。”

一时间,太极殿前所有跟随他入宫的兵士尽数停下了动作,白刃相对,与羽林卫和金吾卫成对峙之势。

如今已是初秋,夜间寒凉,元丰帝却仅着一身寝衣被带了出来,加之他此刻已是强撑着一口气,脸色变得苍白如纸,黑夜里瞧着甚至有些瘆人。

他勉力擡起头,眼看裕王尽在咫尺,他嘴唇不停地蠕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因力竭而发不出声音,只有喉咙间隐约传出“嗬嗬”的声响。

裕王并未理会他的动作,他看向许国公,目光一片冷然:“许国公,你一戴罪之人,如今又煽动亲王谋反,已是死罪,现在竟还敢挟持天子?”

许国公闻言却忽然嗤笑一声:“戴罪之身?裕王殿下,敢问臣何罪之有?陛下至今未曾审问臣,臣也未曾认下罪名,不过是去刑部配合问话而已,难道殿下便要听这位魏修撰的一面之词定臣的罪?如此未免有失偏颇啊。”

说完,他顿了顿,目光忽然转向裕王身侧的魏琛:“而若殿下想要追究臣的是臣私自离开刑部大牢的罪名,那此刻本该同样身处刑部的魏修撰,不也同样在此处么?”

裕王却并未理会他这番话,而是道:“你将陛下放了,兴许本殿还可留你许家一条血脉。”

许国公对他开出的条件充耳不闻,反倒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道:“陛下?裕王殿下,陛下都将兵符给了您,若是臣未猜错,想必甚至还有一份真正的遗诏,可是即便如此,殿下您依旧不愿意唤陛下作‘父皇’么?”

“若是如此,那看来殿下与陛下间的父子情分也没有几分啊?既如此,想来裕王殿下是不会为了陛下而放过吾等了。若真是如此,那吾等赴死时能有陛下作陪倒也值了。只是……裕王殿下却要因今日并未全力施救而背上一个不孝的罪名了,您,当真不在意么?”

裕王闻言,脸色愈冷。

“许国公,你究竟想要如何?”

“臣想要的,很简单”,许国公深深地看了一眼晋王,而后道,“如今胜负已定,晋王殿下与吾等败了,亦甘拜下风。只是晋王与殿下您毕竟是手足兄弟,还望殿下能为晋王遮掩下此事,日后能保留晋王的封号,保他衣食无忧,做个悠游闲人便可。至于臣等……愿流放边地充军,不死不回!”

刘渊闻言顿时难以置信地侧目望向许国公,低声质问道:“你疯了?!”

他没想到许国公为了保全晋王,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不,他不认输!许国公认输可他刘渊不认!

然而许国公见他如此,却似看什么没脑子的蠢货一般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白痴!保住了晋王才可以图日后,他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方才的一番变故之中,晋王却始终像个心不在焉的游魂一般,此刻听得许国公的一番话,他忽然醒悟过来,语带哽咽地恳求道:“六弟,成王败寇,我没什么可说的,随你处置!可我求你、我求你放过我母后和舅父,他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不知还能活多久,你便……你便将他们囚在国公府,让他们了却残生,可好?”

晋王此生还从未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过何人。

此刻他言语间已极尽卑微。倘若不是今日,他大概不会料到自己此生还会有如此求人的时候。

许皇后见他如此,却忽然转过身对着他的右脸便是狠狠的一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过后,晋王难以置信地转过脸来看向她,似乎不明白她为何有如此举动。

“你个废物!我许星娥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没骨气的废物?!我告诉你,即便我今日在此一头撞死,也不会接受他的施舍,更不会如你所说,做个毫无尊严的阶下囚!”许皇后怒目圆睁,高举的那只手微微地颤抖着,语气分外决绝。

“母后……”,晋王却擡手握住了她那只手的手腕,固执地哀求道,“母后,儿臣求您了,您一定要活着,无论来日如何,您一定要活下去才行……”

许皇后还要开口呵斥,裕王却忽然唇角微勾,道:“皇兄,许国公,你们二人的要求,怕是本殿一个都不能答应。”

迎着二人的目光,他慢条斯理地道:“许国公方才所说的,实则并不能威胁到本殿不是么?你既猜到本殿手中有真正的诏书,那便应当知道来日必是本殿继位,所以今日宫中所发生之事,若无本殿的允许,又有何人敢传扬出去呢?”

“所以……”他双眸微眯,倏然冷声道:“今日你们几个,必死无疑。”

他对许家人和刘渊的恨意,恐怕在场任何一个人都难以想象,许国公竟还敢扬言要他放过?

凭什么?

即便他答应,他的外祖母,他的舅父舅母和母后,还有秦家上百条性命以及当年枉死的百姓和将士恐怕都不会答应!

眼下他只恨,当年舅父故去时他还太早,没能学全了舅父的本事,否则今日,他必冲进乱军之中,亲手砍下许国公的头颅!

素来镇定的许国公闻言有一瞬间的错愕:“你,你当真不顾惜陛下的性命?那为何陛下要给你兵符,还将诏书送给了你?”

听他这般问,裕王却忽然笑了:“既然国公已是将死之人,那告知你也无妨,本殿便让你做个明白鬼。”

“国公是否不解为何你们步步筹谋,明明未曾走漏丝毫风声,却还是被陛下知道,提前送了兵符与诏书与本殿?国公是否更加不解,陛下明明一直处在昏迷之中,你们的谋划也不过是近两日的事,他又是何时命人将这两样东西送与了我?”

说到此处,他忽然转眸与魏琛对视一眼,笑意更深。

再看向许国公时,他脸上笑意不减,眼神却冰冷,竟有些骇人:“自然是因为你们如今走到这一步,尽数在魏琛与本殿的谋划之中。说来,起初魏琛向本殿建言时,本殿还觉得此举太过冒险,不当试,但没想到对付你们这般从来只手遮天便自认可以肆意妄为之人竟如此好用。”

“其实说来魏琛当日指控你的那些罪状,吾等至今都没找到全部的证据,只是寻到了可以证明你当年伙同地方官员贪墨赈灾银两的那一部分罢了。所以起初本殿只打算将这些证据公之于众,要让你与刘渊心中慌乱,更要让你许国公在天下人面前名声扫地,而本殿再从中推波助澜,任传言愈演愈烈,你便会从此失信于天下,亦会让陛下对你心生隔阂,一点一点地冷落了你。如此,吾等便可以一步一步地扳倒你与晋王。”

“可却不想突然从宁妃口中得知陛下中毒的消息,魏琛便决定铤而走险,引你狗急跳墙。于是他亲自上殿敲登闻鼓,让你二人心中惶惶不安,时刻担心被陛下审出什么,又担心魏琛如此有恃无恐,是否手中握有十足的证据。此时,吾等令林老太师亲自进宫将那些足以说明你贪墨了赈灾银的证据呈给陛下,陛下本就心存疑虑,见此便会理所当然地下意识相信了魏琛的话,认定当年秦朔安战败之事亦是你所为。在这之后,陛下彻底昏迷不醒,宁妃令孙太医将陛下再次醒来便是最后一次的消息告知皇后,再联想到那日陛下下令将你与刘渊押送刑部大牢的消息必会有所作为。至于那日国子监学子的请命,便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它让你们真正下定了决心,殊死一搏。”

眼看许国公的脸色再也不复先前那般平静,裕王心中愈发畅快:“至于今日……你们又怎知孙太医早已是宁妃的人?陛下确实是今日才醒,然而却比许皇后得知他醒来的消息的时间早了数个时辰,至于后面那些,想必你自己也能猜得出。不过你也不必觉得冤枉,毕竟你我心知肚明,许国公你真正犯下的罪可不止贪墨赈灾银这一桩。为遮掩这桩罪责,通敌叛国,勾结北彧,致使秦将军与其部下尽数惨死,此后为彻底扳倒秦家又将战败的责任尽数推到秦将军身上,致使秦家满门被诛,间接害死我母后……这些想必足以让你心虚。倘若没有犯下过这诸多罪行,你又怎会如此慌不择路了呢?”

孙太医按许皇后的吩咐用药令元丰帝醒来,却比她交代的时间早了数个时辰。元丰帝醒来后,他对其说明了一切,让他有些诧异的是,元丰帝竟毫不迟疑地就相信了他的话,而后仓促之间亲自拟定了遗诏,并托他将其与调令三大营的兵符一并送出宫去给裕王。

然后他按照提前与宁妃约定好的,借口命人送药,将东西交给了前来接应之人。

而后这两样东西先是辗转到了宁妃手上,最后又到了裕王手中。

这个过程中,竟无一人发觉有何异样。

想明白这一切,许皇后对宁妃顿时恨之入骨,还未等许国公说些什么,她便似疯魔一般地嘶吼道:“宁妃!竟是宁妃那个贱人坏了我的好事!我要杀了她,我要去杀了她……”

说着,她似失了神志一般地就要向外冲去,却被晋王死死地拦腰抱住。

她双目血红,布满鲜红的血丝,发髻因大幅的动作而散落下来,一头乌发凌乱地披散在脑后,挡住大半张白皙的面容,宛如夜里索命的女鬼,丝毫不见往日母仪天下的华贵风姿。

裕王冷笑一声,对此全然无动于衷。

她今日之痛苦,不过是阴谋败露的痛恨,又如何比得上母后当年心中悲苦的万分之一?

不再迟疑,他唇角微勾,擡起那只骨骼分明的手,扬声道:“杀,救出陛下和孙太医,其余除晋王外,一个不留!”

裕王一声令下,太极殿前顿时陷入惨烈的厮杀中,飞溅的鲜血、浓重的血腥气味和满地的断臂残肢,看得人不由作呕,裕王却只是面不改色地冷眼看着。

墨翎觑一眼他的神色,有些担忧地递上一块洁白的帕子:“殿下,您掩一掩,此处血腥气太重,您闻不得。”

然而裕王却推开了他的手:“不必。”

纵然此刻胃中翻涌,令人难受,他心中却只觉得快意。

一刻钟后,整个太极殿前的羽林卫几乎未曾剩下几个活口,浓烈的血气似一场浓重的大雾,压得人心头喘不过气来。

元丰帝已被人救了下来,只是没想到,彼时已死到临头的许皇后,见他即将为人所救,竟还心心念念着要取他性命。

她从地上拾起一并打斗中掉落在地的剑,试图从背后向元丰帝刺去,却被人从背后一剑穿胸,当即毙命。

裕王冷眼看着,只觉得有些可笑,这天下如此多的怨偶,最多的怕是就在帝王家。

被人扭送到裕王跟前时,晋王的形容极为狼狈。

他脸上与手上满是血污,那血还温热,是属于许皇后的。那身属于亲王的袍服上已被划开了几个口子,露出内里的皮肉,甚至有几处已渗出了血丝,可他却浑然不觉,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一点,口中低声喃喃着“母后”。

“皇兄,你可知我为何要留你一条性命?”裕王似乎并不期待他能做出什么回应,只是自顾自地道,“只因当年秦家出事时,你我尚还年幼,我且算这一切都与你无关。可当年我母后仙去之后,陛下冷落于我,你见我失势,便唆使几位皇弟将我推入池中,以致我此后一直病痛缠身,甚至再也张不开弓、拿不起剑。这笔账,我自然是要与你好好算一算的。”

他落在晋王身上的眼神变得格外阴翳:“墨翎,去,将皇兄丢入九州池中,好好地泡一泡。不必太久,三个时辰即可,切记,勿要伤了皇兄性命,本殿只需他日后都同我一样,日日饱尝病痛之苦!”

看着墨翎带着晋王远去的身影,裕王终于长舒一口气,转而看向魏琛,那眼神与方才看向晋王时的眼神大相径庭。

他含笑道:“魏琛,这段时日可苦了你了,如今大事已成,本殿要与你把酒言欢三日三夜!当然,本殿需以茶代酒。”

魏琛同样微笑着颔首:“好。”

只是话音刚落,他却忽然想起什么一般,看向被摆放在一处的许皇后和许国公二人的尸首,皱了皱眉。

而后他又看向四周那些尚未被清点的尸体,似乎在寻找些什么,良久,他迎着裕王困惑的眼神,蹙眉问:“为何不见刘渊?”

裕王一怔,亦四下打量起来,却同样未曾找到刘渊的尸首。

此处死去的除了来自三大营和金吾卫、羽林卫的士兵,便应当只剩许国公、许氏和刘渊三人。

可此刻许国公和许氏的尸首已被擡了出来,剩下的刘渊若是还混在士兵之中,凭借他身上与众不同的衣衫也应当很好辨认,不会找不到。

裕王与魏琛同时面色一变。

裕王当即命令道:“逆臣刘渊趁乱逃走,给我关闭宫门,搜!一旦抓获,格杀勿论!”

然而五军营的人才离开不久,被派去折磨晋王的墨翎却忽然一路疾奔而来,甫一踏进宫门,他便一脸焦灼地大喊道:“不好了殿下!刘渊挟持了姜姑娘,此刻正在角楼之上,眼下为着姑娘的安全,无人胆敢靠近,您快去看看吧!”

这几章应该都会比较长哦~

注:

①文中所用是明代的中央军制,明代实行的是卫所制,自中央至地方皆设卫、所。其中中央亲军二十六卫,分别是:金吾前卫、金吾后卫、羽林左卫、羽林右卫、府军卫、府军左卫、府军右卫、府军前卫、府军后卫、虎贲左卫、锦衣卫、旗手卫(以上旧为上十二卫)、金吾右卫、羽林前卫、燕山左卫、燕山右卫、燕山前卫、腾骧左卫、腾骧右卫、武骧左卫、武骧右卫、武功中卫、武功左卫、武功右卫(此三卫为军匠,隶属工部管辖)、永清左卫、永清右卫);

②京营即明朝三大营,分别为: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

③文中遗诏内容参考明代帝王遗诏,其有定制,主要内容则包括“回溯在位治绩、检讨缺失、宣告病笃将终、认定继位之君、嘱托嗣君善为政事、叮咛内外臣工辅佐嗣君、规定丧礼原则、抚定地方诸王、军政大员”等(参考文献:张之佐《明朝诏书规制考:以皇帝遗诏和即位诏为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