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夤夜,尚宫局司记司东南角女史所居的六人连排下房里忽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先是衣料的摩擦声,继而又是绣鞋轻踩在地面上的脚步声。
半晌,那扇狭窄的木门忽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被人从里面掀开了一道狭小的门缝,一个纤细的身影从中小心翼翼地溜了出来。
而后,她又轻手轻脚地将门阖上,往司记司外走去。
她家住京畿东南角的曲河镇,前日她在别宫当值的同乡为她捎来口信,说家中老母病重,眼看就要不行了,如今却苦撑着迟迟不愿合眼,就是心底还想着见她一面。
她犹豫两日,终于下定决心冒险利用职务之便替自己伪造一份出入记录和加印的出宫外办文牒。
今日将一切都准备好,晚上就寝时她特意等同屋的几个女史都睡熟后,终于小心翼翼地偷偷跑了出来。她自认自己行事谨慎隐秘,应当未曾被任何人察觉,然而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太过大胆,值得一路沿着隐蔽处的夹道低头快步地往宫门的方向走去。
约莫走了近半个时辰之后,汀兰却越走越觉得奇怪。
今日巡防的侍卫似乎格外的少,往日里每半个时辰便有一队侍卫在各处巡逻一次,可今夜她一路走来,眼见再转过两条夹道便能望见宫门了,却一队人也未曾遇见。
想到此处,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四下有些阴森,凉风穿过狭窄的甬道一路向前,也穿透了她,教她生出一阵不自觉的战栗。
“没什么的,没什么的,不要怕,不要怕……”她四下环视了一圈,确认此处没有除她以外的第二个人在,忽然深吸一口气,一边低下头口中小声而快速地默念着,一边贴着墙根疾步向前走去。
好不容易走到离宫门还有二十步左右的距离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
汀兰悚然一惊,一刹那地怔愣过后,她忽然掉头慌不择路地往来时的方向跑去——
宫门!宫门被人打开了,有贼人被放进来了!
得赶紧回去禀告尚宫!
少女仓惶的背影后,燃起连片连片漫天的火光,喊杀声此起彼伏,如雷轰鸣。刀剑交错间,宫墙上映射出一道道泛着森森寒意的冷光,染上一层又一层浓重的血腥气味。
半个时辰后,自太极殿门前流淌下来的血已顺着玉阶上雕刻的云龙的纹理蜿蜒交错,汇聚成一条汩汩的、殷红的溪流,再从最后一级玉阶一滴一滴、滴落而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在这静谧的深夜之中,格外引人注意。
从那柄间被架上脖颈间起到现在,沈续已不知自己到底出过多少冷汗,只知道他身上的衣裳被汗浸透了,又被夜里寒凉的风吹干,再浸湿。
即便如此,即便他的腿依旧在不停地发软,即便他因心底巨大的恐慌而连牙齿都在打颤,却依然时不时地想往殿内徒劳地张望一眼,试图得知元丰帝此时的状况。
殿内此刻只剩下了四人——
不,准确来说,是四个活人。
皇后深夜带着晋王前来说要探望陛下时,整个太极殿无一人起疑,然而也就是因为如此,整个殿内除了他与孙太医,竟没能留下一个活口。
其实也怨不得他们,毕竟谁能想到如今陛下命悬一线,他素来器重的晋王与一向对他用情至深、关怀备至的皇后会在此事发动宫变、意图谋反呢?
原本富丽精巧、无一处不装潢华贵的太极殿,眼下却已成了一片狼藉。
那些惨死的内官的尸首以各种扭曲的姿态七零八落地遍布于殿内,委堕于地的幔帐早已变得凌乱不堪,远处被撞到在地的三两盏落地铜灯上流淌出小段灯油,反照出莹亮的光,那火却还依旧倔强地亮着,暗红的灯火照出倒在地上的内官脸上的血污,灯色愈发深秾,阴森可怖。
与之相比,内殿反倒显得与往常无异,除却那支被元丰帝奋力挣扎间挥落在地上的紫毫和被晋王五花大绑地捆住、跪倒在地无法动弹的孙太医。
“陛下,您莫要不识好歹。孙太医的这剂药下得猛了些,您如今所剩的时辰……可不多了。”许皇后红唇微勾,言笑间流露出素日罕有的风情,然而在元丰帝看来,却更觉她可恨。
“你这、你这毒妇……竟生此谋逆之心,简直、简直蛇蝎心肠!”元丰帝声嘶力竭地吼着,奋力挣扎着想要从床榻上坐起来冲向许皇后,然而最终却也只是徒劳,只能疲惫而虚弱地伏在床榻边,大口大口地喘息。
听他如此说,许皇后竟并不恼怒,反倒轻笑着走到他面前,矮下身来,附在他耳边,呵气如兰道:“陛下,此言差矣,妾身如此也不过是才学了陛下的十之一二而已。当年陛下做的那些,比妾如今,可要更加悖逆呢。”
“更何况,所谓父死子继,如今陛下即将乘龙仙去,由我儿来承继父志,乃是理之自然,又谈何‘谋逆’?妾今日也只不过是来送送陛下罢了。”
“毒妇……毒妇!”元丰帝闻言,艰难地转过脸来,恨恨地瞪向她,目光凶厉得恨不能将她立刻拆骨入腹、啖肉饮血。
许皇后脸色骤然阴沉下来,冷声道:“陛下莫要再拖延了,还是赶紧将诏书写了的好!如今戍卫宫门的府军卫已尽数被羽林卫擒住,宫外亦被金吾卫团团围住,眼下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难不成陛下还在等你那好儿子来救你么?妾如今倒是盼着他来,也好将其就地格杀,免得日后再白费我一番功夫。”
不得不说,许皇后此番的谋划当真是极好的。负责戍守皇宫四周的府军卫统领只忠于元丰帝,并非是他们的人,然而宫内的羽林卫副统领却是被提拔上来的安插在羽林卫中的许家旁支子弟,因此她先是命晋王买通了今日府军卫值守宫门的守卫,命那人及时在宫内打开城门,待府军卫发觉时,却也只剩下被羽林卫和金吾卫内外夹击的份了。
迎着元丰帝几乎要将自己瞪穿一般的眼神,许皇后忽然又轻笑一声:“不过可惜,他怕是不会来了。毕竟这些年……陛下为了报复秦姐姐,一直都当咱们可怜的裕王殿下不存在,不是么?若非裕王命大,恐怕他如今早就是皇陵内的一具骸骨了,哪还能活到今日?不过陛下放心,妾会帮你们全了这段父子的情分,待陛下走后,妾定尽快地送裕王下去陪陛下。”
说完,她一擡手,晋王立刻又递来一支饱蘸了墨汁的笔,强硬地塞入他手中。
元丰帝剧烈地挣扎起来,然而那只宽大的手掌此刻却已不复先前那般有力,竟然根本挣不脱许皇后那只相比之下显得格外纤瘦的手。
许皇后目光阴狠,攥着他的手直直地朝黄绢上挥去,感受着元丰帝的挣动,她甚至逐渐变得急躁、甚至疯狂:“写,你给我写,写啊!”
那般模样,根本不像在逼迫元丰帝写下诏书,反倒像是在发泄心中积攒已久的那些怨愤。
“母后,母后!您冷静些!”晋王见势连忙将许皇后拉开,却用了好大力气才拦下她近乎疯狂的行为。
片刻之后,许皇后终于在晋王怀中安静下来,那双略显凌厉的凤眸却依旧死死地盯着元丰帝,似乎要将他看尽那般,直到她眼底泛起一点微不可察的晶莹,她忽然撇过头,自己踉跄着站起身,身形落寞地朝殿外走去:“唤儿,你看着他,务必要让他写下诏书,不可心软。”
晋王看着她的背影,长叹一声,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母后眼下,心里其实也并不好受吧。
同时背过身去的母子二人并未看到,床榻之上,元丰帝与一旁的孙太医对视一眼,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脸上原本紧绷的表情竟有些松懈下来。
还好,眼下只是金吾卫和羽林卫参与谋逆,只要他再想办法拖延一会,应当还来得及……
刑部大牢外,此刻本该被围守在王府的裕王却忽然出现在此地,他时不时看一眼牢门口的方向,似乎在等什么人。
一刻钟之后,一个狱卒带着一个身形瘦削、披着黑色斗篷,将整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快步走了出来。
行至裕王身边,他拱手行了一礼,而后低声道:“殿下,人已送到,小的便先回去了。”
裕王微微颔首:“做得不错,回去继续小心行事。”
“是。”
待那人离开,那黑衣人才掀开兜帽,露出一张温润而清隽的面容:“殿下。”
“你伤势如何?”看见魏琛含笑的眉眼,裕王连忙换了脸色,作势就要上前查看他的伤势,动作间竟隐约透露出几分他素日不会有的急迫。
魏琛按住他的手,微微摇头:“无妨,殿下安排的郎中医术极好,眼下我已并无大碍。”
“你呀!”裕王唇角微弯,有些无奈。
然而下一刻,他似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脸上的笑意一僵——他派出去的人至今仍未能找到阿芸。
“殿下?”魏琛见此,疑惑地轻唤一声。
裕王掩饰般地笑笑:“无事。”
说着,不等魏琛再追问,他忽然转过头去看向皇宫的方向,擡手一指:“魏琛,今夜前路必是一番腥风血雨,你可觉得怕?”
“怕?”魏琛轻笑一声,“殿下难不成是忘了我是为何要入这刑部大牢了么?这一日,魏某早已盼了许久,也等了许久。”
裕王闻言,与他相视一笑:“巧了,本殿亦是。”
在殿外等了近两刻钟,晋王终于觉得不耐,转过身对着殿门的方向扬声问道:“父皇,您可曾将诏书拟好”
一连问了三遍,殿内始终无人应答,晋王仅剩的最后一点耐心亦被消磨殆尽。他一脚踹开房门,疾步走了进去,直奔内殿龙塌。
走近后,他却一眼就看到那张被丢落在地的黄绢。
元丰帝已平躺了回去,双目出神地看着头顶的幔帐,不知在想些什么。
晋王一把将那黄绢抄起,低头看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便一脸激动地擡起头,扬起一抹灿烂至极的笑容,道:“父皇,儿臣多谢父皇!儿臣日后定像父皇一般勤政爱民、心怀天下百姓,做一个好君王!”
说完,他才低下头,带着难掩的欣喜和激动细细读起手中的这份诏书。
然而,他才读罢两排,一直候在殿外的羽林卫副统领许钊忽然慌不择路地冲了进来:“殿下,不好了,裕王带人杀进来了,还请殿下与皇后娘娘速速随臣出宫!”
“什么?”晋王来不及再读,随手将诏书卷起塞入袖中,转过头来难以置信地问,“怎么会?不是已将裕王府围了吗?”
“臣,臣等也不知啊,但裕王确实已带人杀进了宫来,此刻已到了太极门,马上便要进来了。殿下,您与皇后娘娘还有两位大人快随臣出宫暂避,臣等必拼死冲杀,护送您与娘娘逃出宫去!”
“逃?为何要逃?”晋王心底依旧满是不信,他纠结了金吾卫与羽林卫,把持皇宫,裕王在朝中又无什么根基,如何能有如此多的人手杀入宫来?
“走,随本殿出去看看!”
“殿下,殿下……”许钊急忙追在他身后,试图劝阻,晋王却充耳不闻。
他甫一踏出殿门,许皇后便迎了上来,身后还跟着此刻本该身处刑部大牢之中的许国公和刘渊。
两刻钟前,就在裕王命人来了一出“貍猫换太子”,将魏琛从牢中换出不久,金吾卫的一队人便强闯刑部,将许国公与刘渊从中救了出来,而后马不停蹄地送入宫中。中途许国公甚至还派了人去许家传令,命他手下私自豢养的暗卫和家中精心调教出的侍卫悉数进宫,以防变故。
此刻,正是那些暗卫在太极门前拼死迎敌,一时之间倒也能勉强抵抗。
“母后,裕王已带兵入宫可是真的?他一个不受父皇重用、被冷落数年的皇子,究竟是哪里来的兵?”
许国公面色凝重地开口,眼神却望向了身后的殿门:“殿下,咱们都被你父皇摆了一道。我手下的暗卫来报,裕王带进宫的人,隶属京营,且全是五军营与神机营的精卫,我们的人,自然不敌!”
“京营?”晋王脸色骤变,“京营调兵需持有一半兵符,而若无战事,兵符一直都在父皇手中,为何他会有?!”
话音刚落,他却忽然醒悟:“父皇竟将兵符给了他?什么时候,究竟是什么时候?!”
他的眼神一一从许皇后、许国公和刘渊面上扫过,却无一人能给他答案。
许皇后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殿门上镂空的窗格,似乎要盯出一个洞来,眼中的恨意如有实质。
她从未想到,他这些年对那贱种的厌恶竟都是装出来的,连那至关重要的兵符,他都不知何时给了那个贱种,却还要在他们母子面前做戏诓骗,当真是好算计!
“殿下,娘娘,不若咱们先出宫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日后大可再举兵杀回来啊!”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刘渊忽然开口。
皇后却断然拒绝:“不行!若此事撤出东都,一旦裕王即位,吾等便失了先机,再想将皇位夺回来,便难于登天!”
“不对”,晋王忽然想起一物,连忙将手伸入袖中,将那黄绢掏了出来,“母后,舅父,刘大人,你们莫急,本殿这里有方才父皇写下的诏书,裕王如今才是谋逆的逆臣,吾等又何需退缩?”
刘渊略一思索,当下附和道:“对,今夜宫中并无旁人,若陛下手中有诏书,吾等大可将谋逆的罪名尽数推到裕王身上,只说是陛下病重,想要写下遗诏,传位于晋王,裕王得知后心生反意,带人杀入宫中即可。”
然而许国公却依旧眉心深蹙,阴沉脸色并未因这番话而有所缓和,他抿了抿唇,沉声道:“殿下,可否将这诏书与臣一观?”
晋王微愣,而后大方地将诏书递与了许国公:“自然可以。”
许国公接过诏书,借着许钊手中举着的火把细细看了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许国公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果然如他所料!
良久,他阖上诏书,绝望地闭上了眼,颤声道:“殿下,这诏书上的字迹并不一致,其中既是陛下亲笔,又有出自他人之手者,且这诏书后的钤印也不对!”
若按祖制,帝王驾崩前的遗诏短则一二千言,长则三四千言,需由朝中重臣拟定,其中内容往往包括回溯在位治绩、检讨缺失、宣告病笃将终、认定继位之君、嘱托嗣君善为政事等等诸多事宜,最后钤以“皇帝大宝”,方可成诏。然而这封诏书,非但在言明由晋王继位的部分换了笔迹,最后的钤印更是有问题,并未印全。
如此一来,这份诏书便毫无用处!
“怎么会?”晋王难以置信地一把抢回诏书,捧在眼前找到许国公所说的那几行字一字一字地看过去,却越看越觉得如坠冰窖。
是因昨日下了一场急雨么?所以今日才这样冷?冷得他心口钻痛,连呼吸都被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