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捉虫)
感受到殿内一道道或嘲弄、或探究、或怜悯的目光如有实质般地投射过来,魏琛却依旧一脸淡然,丝毫未见半分惊慌、无措。
坐在上首的元丰帝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数纳入眼底,心中罕见地生出几分惋惜。
有才学、有气魄、有定力,只是可惜了。
这样的人才倘若不做出今日如此荒谬之事,日后加以栽培,假以时日必是肱骨之材。
见魏琛规规矩矩地行过礼,他终于掀开眼帘,坐直了身子,面上瞧不出喜怒,道:“朕记得你,今科状元。传胪那日朕还亲自夸赞过你,若真要论,你也能称得上一句‘天子门生’,怎么,你今日此举是要打朕的脸吗?”
这话说的便有几分重了。
魏琛连忙垂首,一板一眼地回话:“回禀陛下,臣不敢。只是陛下乃升平之主,为将我大胤治理成如今这般朗月清风之盛世而日日殚精竭虑、宵衣旰食,臣便更不能放任这天底下有如此大的冤情。还请陛下明察。”
不得不说,这番话说得极有水准,但也极为冒险。
果不其然,元丰帝当下便脸色微沉:“你如此说,是在威胁朕么?”
“不敢,臣只是如此想,便如此说了。在天子的赫赫威严面前,臣自然不敢有丝毫欺瞒,也不敢有任何别的心思。”
“呵”,元丰帝不以为然地冷嗤一声。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看着老实,说话时不卑不亢,瞧着像是生了一副直肠子,可实则鬼心眼子多得很,就跟个滑不丢手的泥鳅似的,一言一行严丝合缝,不留丝毫错处。
但如此一来,他便更想不通了。
这样一个聪明人却非要跑来殿上敲什么登闻鼓。
不得不说,此举,甚蠢。
头又隐隐作痛。
擡手捏了下额角,元丰帝没了再继续纠缠下去的兴致,道:“既如此,那你究竟要状告何人,所为何事,还不快些一一道来。”
魏琛眸光微动,一撩衣摆,膝盖重重地砸在太极殿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听得人心头一颤。
舒王立在一侧,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起来。
“陛下,臣要状告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许国公许璋。十六年前山东多地大旱,蝗灾四起,许璋勾结地方官吏,贪墨赈灾银两,后为免此事暴露,遂私通外敌,致临江侯秦朔安战死,秦家满门负罪被诛。通敌叛国、残害忠良,置百姓安危于不顾以致朝纲动荡、生灵涂炭,如此罪行,桩桩件件、罄竹难书,还请陛下明察!”
他言语铿锵,每一个字都似千斤坠地,几有翻天覆地之能。
原本一脸倦意、高坐阶上的元丰帝一瞬间勃然色变,双目圆睁,“腾”地一下从御座上站起身来:“你说什么?!”
与此同时,晋王亦忍不住向前踏出一步,疾言厉色道:“你胡说什么?!”
魏琛却并未理会晋王,只是擡头看向了元丰帝。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回答,便见元丰帝脸上因病痛而本就不多的那点血色顷刻间褪了个干净,唇瓣微微抖着,身子前后打了个晃,险些一头栽倒下去。
“陛下!”
一时之间,惊呼之声此起彼伏。
幸好沈续站得近些,及时从背后托住了他的脊背,战战兢兢地将他扶回了御座上。
周围人或多或少投来探究的目光,许璋只一味低着头,一言不发,然而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那双黑沉的眸子里满是阴鸷,犹如择人而噬的猛兽。
“陛下,要不今日便先散了吧?”沈续瞥一眼阶下那几列密密麻麻的脑袋,再看一眼元丰帝如纸一般苍白的脸色,第一次忍不住僭越道。
这里这么多人,只有他最清楚,陛下此刻虽正坐在龙椅上,但明黄色衣袍下、衣袖中的那双指点江山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好不容易喘匀了这口气,元丰帝望着阶下那个青年清瘦而挺拔的背影,却忽然借着沈续的力又端坐了起来,眼神中昭示着某种决心:“不,此事朕必要亲自问个清楚。”
“魏琛,你既如此说,那可有人证物证?”
“回陛下,臣手中已有部分物证。只是因此事已时隔十余年,当年与此事有所关联之人皆或死或散,故而并无人证。”
此言一出,刘渊心头一震,难以置信地望向魏琛,额角甚至有冷汗开始冒出。
怎么会?
国公爷分明说他派人盯着,未曾让任何人查到什么东西,又怎会有证据落到此人手上?
若是早知如此,前些日子嫣儿那丫头说要招他为婿时,他不管怎样都会将他收入门下,如此一来说不定还可免去今日这场变故。
只是这魏琛,区区一个翰林院修撰,此前也不过是个毫无背景的落魄书生,又如何有那等本身请得起帮手去查探此事?
他背后必定另有其人,只是,那人究竟是谁?
晋王攥了攥拳,终究还是忍不住替许国公辩白说:“父皇,此人纯属胡言乱语。舅父为朝政尽心竭力、对您忠心耿耿,又怎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分明是此人受人指使,故意陷害舅父,还请父皇明察啊!”
他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然而元丰帝却只是斜斜地乜了他一眼,语气极为淡漠地道:“你住嘴,此处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仅这一眼,晋王便又讪讪地缩了回去,不敢再多说一句,只是忧虑的眼神却一直落在许国公身上。
他这般情状,元丰帝尽收眼底,面上虽不显,但心底却又多了几分不快。
身为皇子,却把区区一个许家看得如此之重,成何体统?
“许爱卿,你可有什么话说?”
不再去理会晋王如何,元丰帝转而看向一直从容立在一旁、至今都未曾出言为自己辩解一句的许璋,语气不咸不淡地问。
说这话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忽然屈起一指,一下一下地扣着御座一侧的扶手。那声音落在人耳中,只会叫人愈发紧张。
“回陛下,臣实在不明白这位魏修撰何故要污蔑臣至此啊”,许璋上前一揖,而后看向魏琛、深深叹了一口气,语气间竟还带有几分沉痛,“魏修撰,老夫实在不知你受了何人的挑唆,竟将如此重的罪名尽数安在老夫身上。你年纪尚轻,许是还不知道如此攀诬同僚会是什么下场。老夫看你青年才俊,有大好年华,若是折在此事上实在叫人惋惜,不如就此收手罢!倘若你迷途知返,老夫必竭力为你向陛下求几分宽宥。”
此言一出,魏琛眉心一跳,眼底流露出几分诧异。
老狐貍。
倒是他小瞧了许国公。
果然,能做成当年那般缜密的谋算、还能在犯下如此大罪之后逍遥法外十余年之人,确实不是一般人。
“许国公一口便咬定是在下攀诬,不过实情是否如此,还需查过之后才能下论断。许国公若是心中无鬼,不如就让此事查个清楚,如此,若是当年之事当真与国公并无干系,那也可还国公一个清白,岂不更好?”他顿了顿,又道,“至于在下,便不劳您费心了。”
说完,魏琛并未再理会许璋的反应,径自撇过头去,不再与他对视,越发显得固执而狂悖。
身后众人一时间暗暗咂舌。
许国公在朝中专权霸道这么多年,人人都敬之、畏之,还从未有人敢当面给过他脸色。即便是看不惯他行事、不曾依附于他之人也不会在面上表现得如此直接,却没想到今日这一个小小修撰,竟会有如此胆量。
许璋为官这么多年,早已练就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无论遇上何事,从来都是波澜不惊的,可今日却罕见地生出一股名为“愤怒”的情绪。
这个年轻人,仿佛就是为了克他而生的。
对上他那副清冷的眉眼,他竟头一次生出几分异样的情绪,甚至隐隐约约有一丝不安。
他还要争辩,元丰帝却忽然道:“此言倒有几分道理,那此案便交给三法司来办,朕亲自主理,你二人可有异议?”
犀利的目光自两人面上掠过,但显然最后一句询问并没有第二种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