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琛说对了。
他从未想过宁妃会如此大胆,也未曾想过她对那人竟然也心怀怨恨。
今日在宫中得知那人中毒的内情时,震惊过后他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
他曾无数次独自一人时向天诘问,为何那人害死了外祖母和舅父舅母,甚至还间接害死了母后,却依然能够安然无恙地活到今日。
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未想过要对那人做些什么。反倒是如今宁妃成了动手的那个人,他心底却没有半分畅快,甚至无比怅然。
今日这一切,分明是昔年那人自己亲自种下的因结出了苦果,他合该自己受着。
可他却为何却会对宁妃心生怨怪呢?
那张素来苍白的清俊面孔褪去了那几分孱弱之感,忽然变得凌厉、锋锐,薄唇微微扯出一抹笑,眸色深沉。他慢条斯理地道:“你倒真是……善察人心。”
魏琛却对他气势上的变化恍然未觉一般,同样笑起来:“殿下谬赞。”
然而出奇的是,魏琛这般不以为意的态度反倒没有惹恼了他。
他气势一敛,利刃藏回剑中,复又是那副清雅温和的模样。
“你放心,我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即便如此来日我也不会对宁妃如何。想来她对我还是有几分了解,否则今日也不会将实情坦诚告知于我。”说完,裕王忽而自嘲地笑了笑,笑里竟然透着一股子悲凉。
今日他离宫前想办法与宁妃见了一面。
他素来敏锐,即便元丰帝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侍疾时实际也并不许人近前,但他也依旧看出了元丰帝的病并非普通的风寒那么简单。
这个念头一生,他便隐约觉得此事与宁妃脱不了干系,可他没想到的是宁妃会认得如此干脆。
但转念一想,他便忽然觉得自己都明白了。
那时他想,这位宁妃娘娘可真是不简单,如今已将他的脾性摸到了七八分。
她心知此事若待他日后得势再叫他察觉,那便是刻意隐瞒、居心不正,加之到那时,那人已死,他对那人的怨恨、不满定会随着那人的死而逐渐消弭,所以处置起她来自然不会心慈手软。
可如今这种情形,她主动和盘托出,甚至给了他告发她的罪行的机会,但他为了大事,却不会这样做。而一旦他决心将此事埋进心里,不告发、不追究,那便与她没有什么不同,有了这桩事,日后他们彼此自然会互为掣肘。
而出于对他的了解,她竟然愿意赌他日后不会因此对她痛下杀手。
他一时间不由摇头嗤笑。
然而宁妃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一怔。
“殿下,那毒无解。所以当初我便明白,做完此事后我与殿下之间便有血海深仇。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殿下若要我的性命也是应该的,我也早该下去陪我的孩儿。可是,我却仍有放心不下的,所以可否请殿下念及我为殿下所做的这些,允我日后去宫外青灯古佛,了却残生?如此一来,崔家才可不受我的牵连,至于这个秘密,我定会守口如瓶,直到带进棺材里。”
于是他才彻底明白,她不是敢赌,而是已对此生了无期待。即便他真的要取她性命,想来她也不会有任何抵抗之举。而她之所以要活着,也不过是为了日后崔家的荣昌。
毕竟一个受天子敬重和奉养的活着的太妃和一个死去的太妃相比,自然是前者更能给崔家带来好处。
他已忘记了那时他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只记得他神色复杂地应了一声——
“好”。
元丰帝醒来后的第四日,在接连罢朝五日之后,朝会终于能照常举行。
他实则身子尚未好全,每日大多数时候还是头晕头痛,腹中更是每时每刻都在隐隐作痛,前日甚至开始便血。
然而久无朝会,朝中必定议论纷纷,届时朝中动荡,恐使民心不安。
所以元丰帝不顾众人劝阻,还是执意上朝,只是好在昨日他便以历练之名,下令允准晋王协助处理部分奏章,如此一来,也可减轻一些负担。
而今日朝堂之上,晋王便如同一只斗赢了公鸡一般,好不得意,任谁都能瞧得出他心情大好。
不过他这般的好心情,却没能维持下去,只因元丰帝在位至今近二十年,太极殿前那素来被视为无用装饰的登闻鼓——
被人擂响了。
沉闷的鼓声一声越过一声,惊得朝堂震动,满堂哗然。
“这是……谁在敲登闻鼓?”
元丰帝本就身体虚弱,病痛加身,那鼓声和御座下的窃窃私语声更加吵得他头痛欲裂。
“回陛下,外头是,是……”
“你吞吞吐吐些什么,究竟是怎么回事?还不速速道来!”他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拧出墨汁来,吓得底下回话的小内官双腿一软,险些仆倒在地。
好在他仍记得殿前失仪是什么罪名,遂强撑着回话道:“外头是今科进士一甲头名,翰林院修撰魏琛在,在敲登闻鼓……”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今科状元?
他何以要敲登闻鼓?究竟是有多大的冤屈才会置自己大好的前途于不顾,跑来做这种蠢事?
要知道本朝极为看重进士出身,凡有此出身者,除非见罪于天子,否则无一人沉沦下僚。即便无甚实干才能,单熬资历来日也能熬到个三品侍郎的位子坐一坐的。
他今日此举,无论要状告何人,都无异于自毁前程。
“魏琛?”元丰帝重复了一遍,忽然记起了一些。
他隐约记得这位状元郎十分有想法见地,先前所写的那些策论,其中有不少切中时弊之言,只是为何今日却如此拎不清了?
沉吟片刻,他终究还是沉声问道:“那你可知,他要状告何人?”
“回,回禀陛下,魏修撰要状、状告……许国公……”那小内官说出最后三个字时,脑袋几乎要碰在膝上,恨不能钻进地里去,才好忽略背后那道灼灼的目光。
许国公眉心一跳,脸色有些难看,却始终未发一言,反倒是刘渊有些沉不住气地朝他的方向望去。
“哦?”元丰帝似乎忽然来了兴味。
他意味不明地看了许国公一眼,而后道:“既然如此,沈续,你去将魏修撰传上殿来,朕要亲自审问。”
“是”。他步履极轻,行走起来几乎无声,然而刘渊却觉那每一步都似外面的擂鼓声一般,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