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一幕幕在脑中跑马灯似的转过,梦里的千瑜,显然不止伤在经脉。
想到梦境终究与现实不同,千瑜也从未有过梦里那般的虚弱模样,颜渺犹豫着,问了另一桩事:“师姐……还有一事。”
千长宁点点头:“你说就是。”
“师姐。”
颜渺擡手握上她的腕,艰难的开口,“你……你其实没有灵骨,对不对?”
千长宁手中的笔‘啪嗒’一声落在案上。
墨迹晕染开,将案上书简的字迹涂抹模糊。
千长宁没有明确应她,只是轻声问道:“渺渺,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于是颜渺明白过来。
梦中所见过的场景,有些怕是做不得假的。
“所以师姐,是真的,你是……”
颜渺按住她的手臂,指骨微颤,“此事师尊是知道的对不对,如今除了你我与师尊,可还有旁人知道?在宗门……这样的事,此事绝不能有第四个人知道。”
虽与梦中处境不同,颜渺却说出了几乎与梦中一般无二的话语。
千长宁的手腕轻轻抖动,自颜渺手中抽出,轻抚她发顶:“嗯,此事没有更多人知道,师尊的旧伤也没有大碍,你若不信也可亲自去问问她……只是渺渺,你能同我说说,你是如何知道了这些吗?”
颜渺将梦境中的场景一五一十的讲给千长宁听。
千长宁的目光随着她的讲述而凝重,等到颜渺将梦境尽数讲过,千长宁揉一揉她的脑袋。
她的掌心很暖,覆在颜渺的发顶,目光却望向闭合的窗棂,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千长宁道:“放心吧渺渺,都只是梦而已。”
“只是梦而已。”
她轻声重复。
与千长宁倾诉过梦境后,颜渺的心绪安宁许多。
从书斋走出,几人早已在外候她多时。
颜渺本在千长宁处耽搁了时间,干脆带着眼尾的描花,招展着一双红袖,随几人一路向山上走。
沈妄衣袍的袖口染过胭脂的颜色,此时不知从何处寻了件深色的外衫遮罩,将袖间的那道朱红色盖得严严实实。
他极少穿浓重深沉的颜色,如今披上外衫,少了些轻逸,显得整个人沉稳许多,看上去也更冷淡了。
他立在那里,虽有一张夺人目光的面容,看上去却极难亲近。
都说把酒临高台,五人寻了处清净的山崖席地而坐,却半点也没有诗中所言的潇洒姿态。
忙了一整个早上,凌雨时才一坐下就歪歪的朝颜渺身上躺,颜渺软着身骨倚靠着树干,也懒散的没个正形。
沈妄同常时候一样走至另一旁,弯身的动作略有些僵硬,缓缓坐在颜渺身侧。
周礼用符印化形变了只蒲团出来,转瞬被元织抽去垫坐着,只好又变了一只,规规矩矩的跪坐其上。
颜渺瞧着周礼一板一眼的模样笑出声来:“周礼,如今也不是在南岭墟的思存堂,你在南岭墟时还没被我们连累够,在这儿也要静心思过吗?”
春时将至的日光落入周礼琥珀色的眸子里,将他的眼瞳映得剔透,似有盈盈碎玉。
“并非是静心思过,而是行正坐端,才好躬先表率。”
他温言解释,又自宽袖中取出一只包裹整齐的书简递来:“是送给你的,颜渺,恭贺你宗门大会夺得魁首,亦恭贺你取得棠溪符。”
“呀,是上次我到南岭墟时同你提过的那本符篆典籍?”
颜渺眼睛一亮,接过书简,不忘打趣他,“多谢你呀,只是我听闻南岭墟的符篆之术可不好外传的,你这算不算躬先表率啊周礼?”
周礼抚平衣袖,坦然道:“无妨,此次可作例外。”
颜渺弯着眉眼妥帖收好书简,手中一沉,又被塞了一只药钵。
元织将药钵放在她手中:“也是贺礼,上次在南岭墟时看你对周让的药钵感兴趣,虽不知你要用来做什么,但我找师尊重新打了一只,昨日未来得及拿给你。恭喜你渺渺,得了棠溪符,明年便能参加论剑了。”
“小元,多谢你还记挂着呀。”
颜渺笑着拿药杵捣了捣,粲然一笑,“等到今春桃花开的时候,你就知道我要做什么啦。”
她收好药钵,还不等凌雨时开口,径直伸手过去讨:“凌小少主,你要给我的贺礼是什么呀?”
凌雨时轻哼,朝她手中拍了张纸。
颜渺垂首要看,便听她道:“是此前我们到北地去时的酒庄,我在云浮宗山下寻了块地将那酒庄迁来一半,此后酒庄归你,由他们运酒就是,你远不必走到北地喝这口酒。”
颜渺捏一捏手中的酒庄地契:“……我怎么觉得是你更想要这酒庄呢?”
凌雨时轻咳一声,岔开话题:“我哪儿能啊……对了,还有沈妄的呢?你们两个在逐鹿台上打的昏天暗地,如今是怎么,连礼都不能送了?”
颜渺下意识想去抚系在腕上的红线,却生生停了手。
那本该……本该是十分正常的一件礼,她却不知为何,想到沈妄的腕上也同挂着一条,更想到要现于人前时,才从其中觉察出两分轻缓的暧昧来。
山崖一时安静,风声过迹,元织拼命眨眼,明目张胆的给凌雨时递了眼色。
“咳,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也别生气了。”
接收到元织的目光,又见二人都没说话,凌雨时岔开话题,自储物戒中变拎出两壶酒来,“比试而已,多大的事儿呢,都不许气了,一杯泯恩仇啊。”
元织与周礼同时轻叹。
颜渺装模作样的点头,又装模作样的去接酒盏,而后被沈妄抢了个先。
“沈妄。”
元织时刻记得医者的职责,及时开口制止,道,“你的右肋有伤,如今还不能饮酒。”
颜渺轻声笑了,去他手中夺酒盏:“不能饮酒,医者的话最是要听的。”
元织又道:“渺渺,你腰间的伤虽上过药,也是不宜饮酒的。”
颜渺:“……”
她扑了个空,手腕习惯性如常时用剑那般回环,同沈妄的腕撞在一处,又灵巧翻转,曲指去夺那酒盏。
酒水晃荡,沈妄错手换了另一只手去端,衣袖猝不及防被她的指尖勾缠住。
颜渺未能夺到酒盏,手指反同他层叠的衣袖搅在一起,下意识收手,带起他外层的衣袖。
衣袖掀起,那只曾被胭脂染了色的衣袖骤然袒露在众人眼前。
晨时候本还只被胭脂洇出格格不入一笔红痕的衣袖此时落了一整簇花,皆是以胭脂的朱红色勾勒,花枝栩栩,生动灵秀。
毫无疑问,是沈妄用胭脂绘制成的。
只是这样一来……颜渺的目光落在那簇花上,余光却全然在看其余三人的反应。
三人皆不是傻子,沈妄袖上的花同她眼尾的蝶打眼瞧了便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沈妄,你的衣袖,这个颜色……是你拿胭脂画的花?”
凌雨时惊诧,又看向颜渺面上的描花,恍然大悟一般,“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颜渺的大脑飞速旋转,想着昨夜才在元织那里装傻应付,眼下该用什么托词糊弄过去。
凌雨时的目光意味深长的在二人间转了一圈,道:“我就说为何晨时候在你阁中见到沈妄,你们和好了方才也不同我说,你竟还用他的衣袖练习描花……你什么时候描花描的这样好看了?”
颜渺忽而松了一口气,忙不叠承认:“是……的确如此,我们已和好了。”
是啊,是她太紧张了些,为何不能是由她手绘制,偏偏是沈妄为她描花?
元织与周礼同时叹气,转向凌雨时,目光中尽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凌雨时不明所以:“你们都看我做什么?脸上有花的又不是我?”
她喉间吞咽,被看得有些发毛,自顾自的斟了杯酒饮:“好了好了,这个不能喝那个也不能喝的,我来喝一杯总好了吧?”
周礼动一动指节,将酒盏勾在手中,也斟一杯酒饮下:“无妨,雨时,今日不是在南岭墟,我陪你饮一盏。”
元织点点头,也朝盏里倒了杯酒饮:“今日是渺渺的授符典,这样大的喜事,我也陪一盏。”
(三)--
虽同千长宁倾诉过,颜渺的梦境却不算休止。
离上一次的梦已很久了,再次自梦中惊醒是在论剑前夕,而这一次,她竟在梦中见到了她结婴渡劫的场景。
状若白练的雷光,渡劫洗髓的痛楚,虽只是由残片拼凑,却那样真切的发生在梦中的她身上。
颜渺醒来后冷汗覆了满背,却连鞋袜也来不及寻,更顾不上披一件外衫,匆匆跑到千长宁的寝居。
夜已深了,叩门却无人应声,屋子是空的,千长宁不在。
颜渺的心脏侧悬着咚咚乱撞,几乎要撞出胸腔。
她压一压心口,转身跑去千瑜的寝殿。
夜里寂静,殿中却传来细碎的声响,走过殿侧的转角,颜渺停下脚步。
殿门禁闭着,里面传来二人低低的交谈声。
颜渺仔细去听。
千瑜的声音传入耳中:“你是说,前日你去北地,发现了沈惊谪在朱崖城凝制融灵引的证据?”
千长宁应声:“是,师尊,只是我的修为尚且不足与他抗衡,只能先行回来同您禀报。”
“好。”
千瑜叹息一声,“这么多年过去,终于能寻到此事的证据。只是事关沈家的亲脉,不知沈宗主的态度……怕是不会如沐长则那般好解决。”
二人相对着沉默片刻。
过了一会儿,千瑜温声道:“长宁,你才自北地归来,七日后又要参加论剑,你且回去好生休息,无需为此事担心。证据既在朱崖城的镇魇狱,我会亲自前去,亦会到风浔州同沈宗主交涉。”
“师尊,此事你不能一人前去,或许还有其他的办法。”
千长宁并不赞同,思索着道,“我想,师尊当年自黎荒回来,这么多年一直对周掌事疑心未消,不如趁此机会,借周掌事这柄刀来对付沈惊谪。”
“长宁,我明白你所言。”
千瑜知她实在担心自己的安危,道,“但我们寻了这么久才找到的蛛丝马迹,万不能有什么差池,所以不能放周望舒独自前去……三日后我叫上她一起去朱崖城,再想办法试一试她。”
“也好,正值论剑前夕各宗走动,方便寻些接口,也是个好时机。”
千长宁起身,“那长宁先回去歇息,夜已深了,师尊也早些休息。”
脚步声隔着一层木门传来,颜渺才调转了脚步欲逃,却听千瑜再次开口。
“长宁。”
她叫住千长宁,问她道,“渺渺近日如何?还会做那个梦吗?”
千长宁想了一下:“近日似乎都没有了,自上次她同我说起已是两个月前。”
千瑜的话语有些迟疑:“长宁,听她所说过的那些梦境,我还是很担心。”
千长宁轻叹:“没关系的师尊,苏南齐身死,沐长则已伏诛,如今我们也已捉到沈惊谪的把柄,至于周掌事,似乎当年自黎荒回来后便知您对她有所怀疑,这些年也未曾有过动作,想来碍于您在,她也不会轻举妄动。”
“您将那些前往黎荒平乱的弟子完好无损的带回了,姜小师叔也还在,至于那些,都只是梦而已……只是梦,不会真的发生了。”
“听你说来,渺渺那孩子……大概受了不少的苦,不要让她知道更多了。”
千瑜的话语间满是心疼,长长叹息,“长宁,这些年你奔波不休,实在辛苦。”
千长宁摇摇头,话语中尽是留恋:“不辛苦的,师尊。”
“这样很好,只要你们都能好好的,便是长宁此生的心愿了。”
没有再到千长宁的寝居寻她,听过二人谈话颜渺一溜烟的回了自己的小阁。
窗棂开了半面,帘帐被风吹的飘来荡去。
千长宁与千瑜的交谈犹然在耳畔,她再迟钝些也能将二人所言之事猜的八九不离十。
她梦境中的碎片,那一段段与她如今相似却不同的轨迹,或许真切的发生过。
颜渺盯着帘帐许久,一直到天光微微亮起,有些许的光线穿透进来,落在她的枕畔。
她将帘帐拨开,望向窗外不算明亮的天光,拎起枕畔的传音玉。
宗门中的传音石大多是用精铁赋灵力所制,与寻常传音石不同,手中这枚传音玉可容多人传信,是凌雨时寻了静潭的玉石,打磨过后分赠与几人。
颜渺将灵力注入传音玉。
时辰还很早,天际只能见到微光,对面应的很快:“怎么……好早?”
少年显然是被她吵醒,嗓音还软着,懵懵懂懂的,与平时冷冷淡淡的模样判若两人。
颜渺极少见到他这个样子,只觉得他此时模样倒是像极了她在梦境中所见到的沈妄。
那个在刑隐司中红着眼眶说要带她走,在瑶山的泼天大雨中为她挡下最后一道雷劫,一声声在她耳畔唤她‘师姐’的沈妄。
将梦境中的画面自眼前甩开,她道:“沈妄,我有事想要问你。”
沈妄意识还不大清醒,含含糊糊的问她:“问我?是什么?”
颜渺道:“我记得你曾说过,你幼时生长在北地,后来是沈宗主和衔青师兄将你带回宗门?”
沈妄愣了一下,而后应:“嗯,是……你怎么突然要问这个?”
晨时的凉风灌入,颜渺打了个冷战,起身披衣。
她擡眼,猝不及防瞧见明晃晃系在腕间的红线,转了话锋道:“我一时也说不清楚,你且等等,我这便到风浔州去找你。”
沈妄的嗓音一下子清醒过来:“现在?”
颜渺干脆应答:“是,现在。”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有些想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