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渐渐放远,阿襄明明站在她面前,却忽然觉得自己与她的距离前所未有的遥远。
“我曾经做过一个决定,有人称道,有人质疑,直到今天,我依旧不知道那个决定是对是错。可这一次——”徽昭重新望进她眼底,温煦道,“阿襄,百年之后,我希望由你继承我的位置。”
阿襄知道自己此时应该推拒,浩浩大荒,泱泱华夏,人杰地灵,总有比她更为出色的人。可她对上徽昭的视线,忽然便看懂了她眼中的深意。
她长拜应下,时隔十年,重新唤出了那个久远蒙尘的称呼:“大巫祝——”
“誓不辱命。”
最后一位采风使回来的那天,百名匠人熔铸冶炼,足足历时三个月才终于将九鼎铸造完毕。
九鼎鼎身刻九州风物,文字图腾,重有万钧,堪为华夏至尊神器。
九鼎筑好之后,徽昭在汉水召集天下贤人巫祝,演化宇宙万物,时空星宿,推演河图、洛书。
九鼎铸成,天下九州尽为一家,中华文明从此有了根基。
河图、洛书制成,方圆相藏,阴阳相抱,太极、八卦从这里演化,中华文明就此有了源头。
功在当代,功在千秋。
自从那日谈话之后,阿襄便将华亭之州的内政托付给其他姐妹,自己则跟在徽昭身边,学习如何平衡各方,如何处理内政外事。
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十年之前,徽昭教她巫医之道。十年之后,徽昭教她王者之道。
只有天上的星辰在变,四时流转,人和万物走在各自的道路上。
在阿襄执政的第十个年头,她去了泗水之畔。
泗水位于大荒之东。它既不像北荒,文明的火种从那里起源;又不像南荒,那里的百姓经历过最触目惊心的迫害与反抗,比任何地方的人都更有敬畏之心。
人群中央,一名男人单手勒住了怀中婴孩的脖子,刚生产完的女人不顾腹部下坠的疼痛,踉跄跪倒在男人面前,乞求他放过自己的孩子。
还不等女人爬到男人面前,便有人强硬地掰过她的肩,将她拖到人群之外。鲜血沿着女人的大腿蜿蜒流下,淅淅沥沥地滴在地上,见者无不侧目。
男人冷冷地望了女人一眼,丝毫不为所动,手下发力。
婴孩面色紫涨,眼看就要断气,男人的动作却忽然一顿。
他的眉心深深插着一支铜矢,双眼大睁,死不瞑目。
婴儿直直往地上坠去,在看者的哗然和母亲撕心裂肺的嘶喊中,被一双手稳稳接在掌心。
华胥之渚的勇士手忙脚乱地抱起婴孩,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难得有些无措。
阿襄一步步穿过骚动的人群,从他手中接过那个孩子,将孩子还给了那位母亲。
她神情端肃,眉目间蕴着薄怒,威仪凛凛。众人噤若寒蝉,人群中却有一道声音怒斥她道:“长子生则解而食之,谓之宜弟!你凭什么插手我们的事?你还杀了人?!”
阿襄几乎反射性地想起了徽昭曾向她讲述的那个梦。
杀首子。
只因女人们曾经走婚,而男人怀疑妻妾的第一个孩子是他人之子。
她没有追究那道声音的来源,只淡声吩咐道:“在场之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关到暗室。半月之内,我要这股风气被彻底肃清。”
世界上从不应该有被杀的稚子,或许也不应该有婚姻。
徽昭这天刚睁开眼睛,便预感到自己即将迎来生命的尽头。
许多年过去,她送走了一位又一位族老,也抱过许多新出生的孩子。在人生中的最后关头,她谢绝了所有来访的客人,唯独召来了阿襄。
年迈的青帝目光温和地端详着自己的继任者,道:“两日后,我会登上华山之阳,告诸万民,你是下一位人皇。”
阿襄强忍悲恸,俯身拜在她面前。
徽昭已经连扶起她的力气都没有了。
“阿襄,你知道什么是禅让吗?”
阿襄喉头哽了一下,才缓缓说道:“选贤举能?”
徽昭轻轻笑了笑,温声道:“那只是哄骗外人的说词。禅让不过是能者居之。你已经足够强大,谁也不能越过你成为下一任执政者。”
她的眸中满是欣慰:“我也不能。”
徽昭清了清嗓子,将一块铜制令牌递给她:“道理都是一样的。只要女人足够强大,谁也不能踩在她们身上。”
阿襄接过这枚熟悉至极的令牌,闻言小指微颤,生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块令牌的重量。
这是足以号令华夏两千女兵的兵符。
这个世界还有一章,结局+番外,明天完结~